《三國演義·三分歸晉》解說與賞析
“三分歸晉”(第115—120回)是《三國演義》最后的一個情節單元,也是全書的大收束。
魏、蜀、吳三國鼎立數十年,結局究竟如何?作為小說的《三國演義》又怎樣予以藝術的再現?這是讀者所關心的,也是“三分歸晉”所要解答的。
“三分歸晉”這一單元以高度凝煉的筆觸,概括了從蜀漢之亡到西晉滅吳這十八年(263—280)的歷史進程,展現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綜觀整個單元,可以看到這樣幾個特點:
(一)藝術地表現了三分歸晉的歷史必然性。
我們中華民族有著極其偉大的聚合力,維護國家統一,渴望和平安定,是我們民族一貫的政治目標,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優良傳統。千百年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民族曾經一次又一次地飽受分裂戰亂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總是以驚人的意志和巨大的犧牲,竭力清除分裂的禍患,促成重新統一的實現,三國時期自然也不例外。羅貫中敏銳地把握了歷史的脈搏,通過對三國時期歷史的藝術再現,鮮明地表現出統一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這是《三國演義》的政治理想,也是它的人民性的突出表現。
在《三國演義》中,我們看到,魏、蜀、吳三國的鼎立,只是由漢末大亂到重新統一的一個過渡階段。盡管由于羅貫中世界觀、歷史觀的局限,作品沒有很好地表現廣大人民對于實現重新統一的推動作用;但是,活動在前臺的各國統治集團,卻都沒有忘記統一天下這個戰略目標,他們彼此間的爭斗攻伐,從根本上來說,也都是為了使天下歸一。至于天下究竟統一于誰家,則取決于各國經濟、政治、軍事諸因素綜合構成的力量對比。“三分歸晉”這個單元,正是通過三國后期各國內政的演變,形象地表現了三分歸晉的歷史必然性。
在三國之中,蜀漢本來就疆域最小,實力最弱。到了蜀漢末年,后主劉禪昏庸無能,沉溺酒色;宦官黃皓專權亂政,結黨營私。朝政腐敗,百姓疲憊,以致“入其朝,不聞直言;經其野,民有菜色”。國勢如此衰微,姜維還只憑一廂情愿,年年出兵,徒耗民力。這樣,蜀漢最先滅亡也就毫不奇怪了。
魏國本是三國中疆域最廣,人口最多,實力最強的一方,最具統一天下的可能。由于統治集團內部的激烈斗爭,其軍政大權已經完全操縱在司馬氏集團手里,魏主形同虛設。滅蜀之后,司馬昭進封晉王,威權更甚;在他死后,其子司馬炎立即重操當年曹丕“受禪”的故伎,把曹氏的魏國變成了司馬氏的晉朝。這實際上是為西晉統一全國奠定了基礎。
吳國疆域廣大,國力不弱,但蜀漢既亡,吳國勢不能獨存。恰在這時,吳主孫休病逝,孫皓嗣位,他驕奢淫逸,窮兇極惡;濫殺大臣,大興土木;全國人口不過二百幾十萬,而他的后宮竟達五千余人! 他在位的十六年間,吳國迅速衰落,將士離心,百姓嗟怨,而他依舊倒行逆施,怎能不導致國亡身虜的下場?
應該說,“三分歸晉”對于三國衰亡的原因表現得不夠深刻,敘述也過于匆忙,但由于作者抓住了歷史發展的基本線索和主要趨勢,整個單元仍然有如大江東去,表現出恢宏的氣勢。
(二)著重描寫了蜀漢的滅亡。
“三分歸晉”在全書占了五回半篇幅,其中寫魏晉禪代只用了半回,寫西晉滅吳只用了一回,而寫蜀漢之亡則整整四回。這種安排,與全書以劉蜀集團為中心的總體構思是一致的。作者不僅敘述了魏國伐蜀的戰略部署和鐘會、鄧艾的進兵步驟,而且懷著贊許的激情,描寫了盧遜、傅僉、諸葛瞻父子等蜀漢將領的頑強抵抗,描寫了姜維忍辱負重,精心籌劃,力圖復國的悲壯歷程,從而把蜀漢之亡寫得跌宕起伏,給人以蕩氣回腸之感。
(三)道德評判與歷史評價的交錯融合。
羅貫中不愧為古代杰出的現實主義作家。在編織情節、塑造人物時,他不斷地進行歷史和道德的雙重評判:他的歷史評判,以向往國家統一為政治理想;他的道德評判,則以“忠義”為準則。他力圖把二者融合在一起: 凡是有利于國家統一和進步的,他就肯定,就推許;凡是符合他的“忠義”觀的,他就贊美,就歌頌。反之,則予以貶斥和否定。他既沒有把歷史道德化而隨意抹煞某些人物的歷史功績,又沒有忘記文學藝術追求真善美、鞭撻假惡丑的使命。盡管他的評判標準本身不可避免地帶有歷史的局限,但他既重視歷史發展的方向,又堅持中華民族品評人物時“尚德”的歷史傳統,卻是難能可貴的,這正是《三國演義》在思想內容上達到相當的高度和深度的根本原因。在“三分歸晉”這一單元里,我們也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在“三分歸晉”中,羅貫中把尊崇敬佩之情主要獻給了蜀漢的“忠義”之士。對于寧死不屈的傅僉,斥夫自縊的馬邈之妻李氏,英勇捐軀的諸葛瞻父子,以身殉國的北地王劉諶,復國不成自刎身亡的姜維,都一掬同情之淚,但是,他并沒有把蜀漢之亡寫得一片凄凄慘慘戚戚,當后主劉禪向鄧艾投降時,《演義》寫道:“成都之人,皆以香花而迎。”這里沒有亡國的深哀巨慟,有的卻是對統一事業的擁護。對率兵滅蜀的鄧艾,他則賦詩贊美道:“五丁破路應難及,三國論功合讓先。”(按: 毛本及通行整理本無此詩)。由此可見,羅貫中并沒有因為“尊劉”而曲解歷史。
反過來,羅貫中對于司馬昭、司馬炎父子頗為反感,對他們的殘忍、奸詐時時予以貶斥;然而,對于他們完成統一大業之功,羅貫中卻予以充分的肯定。當司馬炎逼迫魏主曹奐“禪讓”時,《演義》寫道:“此時魏亡,人民安堵,秋毫無犯。”(按:毛本及通行整理本無此句)在廣大人民心目中,國君姓什么是無關緊要的,國家的統一與安寧卻是至為重要的。當寫到吳國最后滅亡時,情景同樣是“吳人安堵”。盡管西晉統一只是短暫的,但這種統一比起三國鼎立的局面來,畢竟又是一個歷史的進步。因此,羅貫中欣喜地寫道:“自此三國歸于晉帝司馬炎,為一統之基矣。”這也體現了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判的有機融合。
(四)人物形象鮮明生動。
“三分歸晉”這一單元時間跨度較大,重在敘述魏、蜀、吳三國先后滅亡的結局,沒有貫串整個單元的中心人物;然而,在尖銳激烈而又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中,不少人物的形象仍然刻畫得相當生動,給人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如司馬昭的專權猜忌、老謀深算,鄧艾的出奇制勝、恃功而驕,鐘會的足智多謀、擅作威福,姜維的心雄膽大、堅韌不拔,劉禪的昏聵無能、茍且偷生,羊祜的深謀遠慮、儒雅瀟灑,孫皓的荒淫無道、暴虐兇殘等等,都各具特色。
在描寫人物時,作者善于選擇和提煉富有典型意義的細節。這里隨手拈出兩個例子:例一,當司馬昭命鐘會率大軍伐蜀時,西曹掾邵悌擔心鐘會“志大心高”,不可獨掌大權,司馬昭卻說:“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也;若使強戰,必敗之道也。今鐘會獨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則破蜀必矣。蜀既破,則蜀人心膽已裂;‘破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會即有異志,蜀人安能助之乎?至若魏人得勝思歸,必不從會而反,更不足慮耳。”簡短的分析,完全預見到形勢的發展,表現了司馬昭洞觀全局的非凡的政治家才能;明知鐘會有野心,卻要利用他滅蜀,又揭示了司馬昭的城府之深、機心之險。例二,當劉禪作為亡國之君來到洛陽,司馬昭設宴款待,故意問他:“頗思蜀否?”劉禪竟答曰:“此間樂,不思蜀也。”舊臣郤正為了使他有機會歸蜀,利用更衣之時教他,若司馬昭再問,“可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蜀地,乃心西悲,無日不思。’”果然,司馬昭再次問他,他也照卻正之言回答了,但卻“欲哭無淚”,只好閉上眼睛;老奸巨猾的司馬昭一語點破:“何乃是卻正語耶?”嚇得他連忙“開目驚視曰:‘誠如尊命。’”寥寥數語,把劉禪的毫無血性寫得活靈活現。
與其他情節單元相比,“三分歸晉”本身的藝術成就不算很高。然而,作為全書的收束,它卻保證了《三國演義》在藝術上的完整性。讀罷這一單元,吟詠那篇總括全書的《古風》(按:其最末一句,嘉靖本作“一統乾坤歸晉朝”,毛本改為“后人憑吊空牢騷”,意味殊弱),那一幕幕風云變幻的情節又在眼前閃現,就像一首氣勢磅礴的交響樂,久久地震撼著我們的心靈,給我們帶來無窮的韻味,無盡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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