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惑讒抄園》解說與賞析
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是前八十回的高潮。由于一枚繡春囊的出現(xiàn),把榮府主子王夫人嚇得“氣色變更”,“淚如雨下”。于是,在王夫人親自決策導(dǎo)演,以邢、王夫人陪房仆婦具體執(zhí)行的“抄檢大觀園”開場了。以眾女兒為一方,以陪房仆婦為另一方展開了矛盾沖突。冰雪聰明、善良純情的女兒們在封建勢力的代表眾仆婦的突然襲擊面前,表現(xiàn)了火一樣的反抗精神,顯示了曹雪芹所鐘愛的“無價寶珠”之光彩,令后世讀者為之贊嘆。相形之下,那“魚眼睛”們的可厭可惡亦就更加昭然洞明。這美與丑的對比,那今日魚睛即昔日寶珠的事實所顯示的美不得不轉(zhuǎn)化為丑的規(guī)律都在提醒人們透過大觀園“富貴溫柔之鄉(xiāng),花錦繁華之地”的表面看到封建社會及其傳統(tǒng)禮教吃人的殘忍。
抄檢之前,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就在王夫人面前進(jìn)讒上告,說園中“女孩子們一個個倒象受了封誥似的”,“成了千金小姐”,并指名道姓告發(fā)晴雯“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她為什么要告密?原來因為她“素日進(jìn)園去,那些丫鬟不大趨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完全是出于妒嫉而挾嫌報復(fù)。歷來告密者的動機(jī)以此種情形為最普遍。抄檢時,她一馬當(dāng)先,進(jìn)了怡紅院就“喝命關(guān)門”,“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查抄丫頭的箱子不算,還要“叫本人來親自打開”,其行徑之惡劣,有如虎豹要獵物自動走入其咽喉一般,如果不是多年助紂為虐的老奴,還想不出這樣兇惡的伎倆。因王善保家的告密而遭王夫人惡罵,斥為“狐貍精”的晴雯,氣得一路哭回園中,此時氣病在床;聽到這些奴才如此氣焰囂張,她“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她以自己的行動表現(xiàn)了對走狗爪牙們的極端蔑視。
在瀟湘館,王善保家的在紫鵑箱中抄出寶玉舊時的寄名符、披帶、荷包及扇子等物,“自以為得了意”,一面請鳳姐驗視,一面追問紫鵑,鳳姐證明確系寶玉舊物,紫鵑方才笑著給了王善保家的一個軟釘子:“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被蠲撌菧厝釈轨o的紫鵑,懂得以柔克剛的策略,與“爆炭”性格的晴雯迥然有別。愚魯?shù)耐跎票<业奈幢啬茴I(lǐng)會紫鵑言語中的冷淡與卑視,然無話可答,“只得罷了”。
下一個搜檢目標(biāo)是秋爽齋。探春思想敏銳,早已料定必有原故,于是沉著鎮(zhèn)靜,嚴(yán)陣而待。她采取后發(fā)制人的策略,故問何事,待鳳姐說出搜查丫頭的計劃,她就冷笑且自稱是“窩主”,“命丫頭們把箱柜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 鳳姐那敢得罪三姑娘,連忙陪笑勸阻,命平兒等快快關(guān)上。于是,她義正詞嚴(yán)地聲明:“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探春的出發(fā)點固然是為了維護(hù)貴族之家的尊嚴(yán)和個人的自尊,然客觀上卻也保護(hù)了她的丫頭。她對此考慮得很深:“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 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真不愧是‘敏探春’,她對貴族之家的敗亡原因看得如此透徹! 正因為探春看到賈家之?dāng)∫呀?jīng)迫在眉睫,所以她感受到鳳姐之流尚未覺得的徹骨悲涼,并流下了眼淚。鳳姐一言不發(fā),“只看著眾媳婦們”,意在讓其出面解圍,以免與探春沖突。周瑞家的出面充當(dāng)了這個角色,鳳姐便起身告辭,原欲一走了之。豈知探春窮追不舍,問她“可細(xì)細(xì)的搜明白了?”鳳姐也是聰明人,自然不肯承擔(dān)已經(jīng)搜查的責(zé)任,就笑著說“不必搜了”;而玫瑰花探春比她更厲害一層:“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逼得王熙鳳和眾媳婦只能承認(rèn)“已經(jīng)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好個三姑娘,以其聰慧尖銳的言詞保護(hù)了自己的尊嚴(yán)。這時,那沒有眼色的王善保家的竟敢去掀探春的衣裳!“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這狗腿子訓(xùn)斥:“你是個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探春早就有準(zhǔn)備地猛烈發(fā)威,這一掌大快人心,不僅威懾了橫行不法的奴才們,而且令當(dāng)權(quán)統(tǒng)治者鳳姐亦為之震動。不識相的王善保家的居然還聲言要“回老娘家去”,侍書奉探春之命出面講話:“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把這奴才譏諷得無地自容,連鳳姐也不得不笑著稱贊“好丫頭”。據(jù)程甲、乙本,侍書的話還有兩句:“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diào)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用反詰句推進(jìn)一步,真是靈心慧舌,直刺奴才之肺腑。秋爽齋的姑娘們,大約是久隨探春,受其陶冶教育之故,性格也隨之變易,成為“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但誰要欺凌她們,她們的尖刺也決不饒人。鳳姐所謂“有其主必有其仆”,很對。
在四小姐惜春房里,又是別一番景象。入畫收藏了哥哥的金銀錁子等物,原是賈珍所賞,鳳姐也認(rèn)為錯在“私自傳送東西”,只要說出傳遞之人,便可饒恕。然而惜春卻孤介過度,一定要鳳姐依法處置,絲毫不顧入畫多年伏侍之情。惜春日后的出家為尼,在此已可見端倪。這種冷傲的女性,最易看透世情而萌出世之念。她們孤獨自傲,但操守高潔,猶如雪中白梅,自有其孤清之美。如責(zé)以“不情”,反落俗見。入畫一見搜出藏物就嚇得“黃了臉”,連忙“跪下哭訴真情”,又保證“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這是一個多么老實善良的侍婢啊! 在封建主義的壓力下,她顯得如此渺小無助,真是太可憐了?;蛟S是因為太了解四小姐的性格了罷,她沒有向自己的小姐求援,倒是向璉二奶奶乞求寬恕。只在次日惜春立逼尤氏將入畫帶走并聲稱“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時,她才跪下哭求:“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小小年紀(jì)的入畫居然已經(jīng)考慮到了“死”的問題! 四小姐的“冷”令她心碎,但她也將從此走向成熟并敢于直面人生,不再是那么一個膽怯的入畫。
在迎春房里,周瑞家的從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司棋箱中搜到了她姑表兄弟潘又安的情書。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只恨沒地縫鉆進(jìn)去”,而那鳳辣子,拿住了真贓實據(jù),卻不怒而反笑,真是脂評所謂“惡毒之至”。蓋鳳姐視榮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此次搜檢大觀園乃是邢、王兩夫人所策劃,以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為先鋒,鳳姐本是不得已而從之: 她豈能容忍邢、王兩夫人插手她的領(lǐng)地并干預(yù)她的事務(wù)! 王善保家的仗主子之勢大肆其虐,最后反自食惡果,鳳姐焉得不樂!在此,作者借鳳姐之笑(得意的笑、幸災(zāi)樂禍的笑)揭示了她與邢、王兩夫人的矛盾沖突,這些矛盾還將繼續(xù)發(fā)展,最終將成為她被賈璉休棄、哭向金陵的導(dǎo)因。
然而,在周圍一片譏笑聲中的司棋卻只是“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連鳳姐也“倒覺可異”。一個戀愛中的少女,常常甘愿為所愛者而犧牲自己。她勇敢而自傲地迎接一切可能來臨的災(zāi)難,像風(fēng)雨中的白楊樹,昂首挺立,臨危不懼。高鶚?biāo)m(xù)后四十回所寫的司棋之死常為人稱贊,其實司棋的形象已遭改動,從追求自由戀愛的帶有近代民主主義色彩的可愛姑娘蛻變?yōu)椤皬囊欢K”的封建主義烈女,實在大乖曹雪芹的原意。
賈府統(tǒng)治者及其親信掃蕩大觀園戰(zhàn)果輝煌,晴雯、四兒、司棋、入畫及唱戲的女孩子們?nèi)恐鸪龃笥^園,芳、藕、蕊三官“斬情歸水月”出家為尼,晴雯“抱屈夭風(fēng)流”含恨而死。從此,“悲涼之霧,遍于華林”(魯迅語),大觀園固然日趨冷落荒蕪,富貴顯赫的榮寧二府也即將面臨敗亡之末路了。抄檢大觀園正是以后賈府“抄沒”的預(yù)演,探春那“自殺自滅”的預(yù)言將成事實,美亦將伴隨著丑而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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