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情詞無可追羞殺抱琵琶》解說與賞析
見于《三刻拍案驚奇》第3回。明朝弘治年間,蘇州昆山陸仲含儀容俊逸,舉止端莊,少年進學,志向遠大,篤于學業,不問游治。因父執謝度城之邀,到謝家設館教其子謝鵬。謝女芳卿,年十八歲,容貌秀麗,富于才情;私窺陸仲含,一見鐘情,遂有意挑之,先是故意在樓上彈琴,想以此打動他,但陸仲含不聞不問;后又寫一情詩投到仲含房中,仲含見了,撕得粉碎。芳卿又乘父親外出之機,徑到仲含房中,欲以身相委,被仲含拒之,羞憤而歸。仲含為避嫌,辭館回家。次年聞得芳卿隨人逃走,不知去向。三年后,仲含赴北京應科考。友人游妓院,一妓問起陸仲含。友人強拉仲含到妓院相見,竟是芳卿。原來,芳卿與薄生私通懷孕,被迫出逃,后被薄生賣到娼家,淪為妓女。芳卿見了仲含,回首往事,淚如雨注。仲含也深憐之。是夜,芳卿將平日積蓄五十金付仲含,求仲含為她贖身。仲含挺身任之,以一百六十金贖出芳卿。適逢芳卿母舅楊典史來京,仲含即托楊典史將芳卿帶回蘇州。因陸仲含積了陰德,是科連捷,中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后官至參政。
如果按題材劃分,這篇作品似乎應該稱為愛情小說。但事實上,這里并沒有奏響一曲動人心弦的愛情樂章;它所展示的,是封建禮教如何扼殺和埋葬了一顆活潑潑的心靈。
謝芳卿是個美麗而不幸的少女。在家庭的薰陶下,她吹簫、彈琴、下棋、做詩,無件不通,更兼容顏秀麗,性情瀟灑。她自負很高:“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然而身為女子,她被限制在內庭深院那一方狹小的天地里,除了料理家務,只有在那冬夜春宵,悵望星空,茫然地構想著未來的生活。她正當青春妙齡,情竇初開,卻不知道自己的愛情之舟將駛向何方。她曾感嘆歷史上的才女,深憾朱淑真“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 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 但在現實生活中,她到哪里去尋覓意中人呢? 因此郁怏無聊。當陸仲含來到謝家時,芳卿見他“豐神秀爽,言語溫雅”,不啻在幽暗的心靈洞開了一扇窗戶。那幻想中模糊的身影變成了眼前清晰可感的對象,“以此十分留意”。由于社會環境的限制,芳卿不可能和陸仲含在直接的交往中發展感情。她只能憑著機智去觀察、試探陸仲含。見陸仲含苦心用功,她便在心中贊嘆:“這是他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芳卿常在樓上調絲弄竹,想引起陸仲含的注意,仲含“卻似不聽得般”,芳卿更覺得他“至誠可托終身”。當她投去情詩,見陸仲含讀了詩,和了一首,旋又扯碎了,便想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 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三番兩次的試探,使芳卿堅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對陸仲含的愛變得更加執著和強烈了。最后,她不顧少女的羞澀,把閨訓拋在腦后,月夜來到陸仲含房中,勇敢地以身相委。小說極有層次地刻劃出青春少女的情思萌動,讓我們看到,在那不許婦女自由追求幸福的時代,一個渴求愛情的靈魂是不會因為禮教的束縛而寧靜的。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謝芳卿的真摯愛情得不到應有的回響。陸仲含是那個時代所謂的正人君子。他“勤學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賅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又“少年老成”,“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他品德高尚,能急人之難,慷慨樂助;為官以后,也能秉正持剛。但是,陸仲含又是一個被封建禮教緊緊裹住的“套中人”。且看他的夫子自道:“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脫有余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下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他非常自覺地按照封建禮教的一整套行為規范立身處世,除了圣賢之書和八股功名,他的腦子里再也沒有其他的了,連謝芳卿也不禁詫異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氣?”當芳卿主動來到陸仲含房中,向他吐露衷曲時,陸仲含想到的只有“節、義”二字,他對芳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 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茍合,便是不義。”
陸仲含的拒絕,對謝芳卿該是一個多么沉重的打擊! 一個對愛情滿腔期待的少女,當她那一份真誠的感情遭到冷遇時,很自然地會轉化為強烈的報復心理的。當丫環在旁勸慰道:“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親娘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姑夫?要這樣呆物,料也不溜亮的!” 芳卿聽了便點了點頭。她打定了主意:“好歹要尋個似他的!”但謝芳卿的第二次選擇卻再也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細心觀察,注重人品才貌了,結果遇人不淑,墜入了苦難的深淵。后來,陸仲含再遇謝芳卿,得知她的不幸遭遇后,“殊有不能釋然光景”。確實,謝芳卿的輕率從人,很大原因在于陸仲含對她心靈的傷害,陸仲含能無動于衷嗎?也許直到此時,他那麻木的感情才稍稍復蘇吧。
《三刻拍案驚奇》中有幾篇作品涉及了婚姻、家庭問題,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說,沒有一篇真正的愛情小說。作者創作這類題材的小說,其用意都是為了宣揚節義倫理觀,而兩心相知、兩情相悅的真正愛情,恰恰為封建節義觀所不容。在作者看來,男女之間的關系,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合的所謂明媒正娶的婚姻外,其他任何關系,都有礙名理,而且非淫則奸。謝芳卿正是孟子所說的那種“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的女子,因此遭到作者的唾棄,成為一個宣揚禮教的“反面教材”。作者故意安排了謝芳卿失身薄悻郎、最后淪為妓女的悲慘結局,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
當然,這篇小說并不因為作者思想的落后而失去其價值。作者宣揚封建倫理觀,不是空洞說教,而是通過真實的人物形象和生動的故事情節來表現的。從謝芳卿身上,我們看到了靈魂的不羈,也看到了在那個時代,婦女的人生道路上布滿了無數的陷阱。陸仲含這個人物形象,同樣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禮教對人的戕害。雖然他善良正直,卻過早地失去了年輕人的血性和朝氣,他的感情世界如同一張白紙,靈魂已被禮教扭曲了。讓我們從客觀描繪中認識封建禮教的危害性,正是這篇小說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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