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杯·掘新坑慳鬼成財主》解說與賞析
話本小說是市民的文學。真實地表現市民的心態是它的重要內容之一。在封建社會中,羨慕“發跡變泰”,企圖過上理想的美滿生活,是市民們的普遍愿望。所以,表現主人公由窮致富,從平民躋身于上流社會的“發跡變泰”的故事,在我國話本小說的創作題材中占有較重要的地位。從活躍在宋元明話本小說中的不少市民藝術形象來看,他們或希望掘金得財,或企求神靈相助,或仰仗武功晉升,或期待皇帝恩賜……,總之,是祈求意外致富。但嚴酷的封建統治粉碎了市民們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在明代中、后期的擬話本小說中,與企圖僥幸成功相對立的,有一股務實的思想。如《徐老仆義憤成家》中有一首證詩說:“富貴本無根,盡從勤里得。請觀懶惰者,面帶饑寒色。”(《醒世恒言》卷35)它強調富貴要依靠艱辛的勞動。這是閱透世故后市民對現實生活的清醒認識。
《掘新坑慳鬼成財主》是清初著名的一篇表現市民“發跡變泰”的小說,作者在結尾寫道:“穆太公虧著新坑致富,穆文光虧著報仇成名,父子倒算得兩個白屋發跡的豪杰。”它表明: 酌元亭主人撰寫這篇小說的主旨乃是贊揚穆家父子的“發跡變泰”。而他們的發家是靠善于動腦筋,不僅勤勞,還有智慧。穆太公原是湖州烏程縣義鄉村中的一介鄉民,生有獨子穆文光,家境并不富裕。后經喪妻之故,連僅有的一點房奩囊橐也被舅子金有方“搶得精一無二”。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年的官司拆騰又使他人財兩空,處境維艱。他從城中路旁所見的糞坑中得到啟示,聯系村中“糞倒比金子還值錢”的現實,把“門前三間屋掘成三個大坑”。為招攬村民出恭貯糞,穆太公又讓“每一個坑都砌起小墻隔斷,墻上又粉起來,忙到城中親戚人家,討了無數詩畫斗方畫貼在這糞屋壁上”,并請人題上“齒爵堂”匾和“本宅愿貼草紙”的告示。一時間,人來人往,日盛一日,倒成了鄉中“第一家財主”。他的兒子穆文光,本是一個讀書君子,既戀“被窩里恩愛”,又“心心念念”學“馬吊”賭博,十八歲時,仍未成就事業。只因家中糞坑上的“齒爵堂”匾與城內徐尚書牌坊上的題名相同,他和父親遭人暗算,被逼勒索去五百兩銀子。后來,穆文光獲知真情,在賭牌桌上刺傷了徐公子。官司打到縣里,“孔知縣見了穆文光,年紀又小,人材也生得倜儻”,又念他是一位血性男兒,不僅借機開脫其罪,還親自送他去應試。穆文光果然高中秀才,“成了個書香人家”。
與我國早期話本中的“發跡變泰”的故事不同,《掘新坑慳鬼成財主》是把穆家父子的 “發跡”根由歸之于人的知識和勤勞。這是作者對“發跡變泰”題材的話本小說創作的發展。小說描寫穆太公之所以能在短時期內“發跡”,主要是因為他的聰明活絡和思想敏銳。比如,他的致富,是憑借掘坑貯糞,這在一般村民是不屑一顧的事。但穆太公獨出機杼,創出一條發家新路。小說中有如下一節描寫:“原來義鄉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種山田的,全靠人糞去栽培,又因離城窎遠,沒有水路通得糞船,只好在遠近鄉村田埂路上,拾些殘糞,這糞倒比金子還值錢。”這種現象,村中人天天所見,習以為常,穆太公卻從中悟出財路,不能說沒有經濟頭腦。我們再來看穆文光的“發跡”。從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孔知縣的抬舉。這固然是一個重要因素,無可否認。但根本的原因還是他非庸碌之輩,而是一位 “一向在學館讀書” 的未第秀才。小說描寫他在縣堂上揮毫作文的情景:“穆文光攤開紙,濡墨吮毫,全不構思,霎時就完篇。”一副才子氣概,獲得孔知縣的拍案稱絕,遂擺脫了官司的糾纏,步入仕林。晚明著名的通俗文學家馮夢龍曾編過一部《智囊》,輯錄了古代子史經傳與野史叢談中的有關才智的各種故事近兩千則,說“人有智猶地有水,地無水為焦土,人無智為行尸。智用于水,猶水行于地,地勢拗則水滿之,人事拗則智滿之。周覽古今成敗得失之因,蔑無由此” (《智囊》自序》)。馮夢龍的朋友張明弼也說:“天地黝黑,誰為照之? 日月火也。人事黝黑,誰為照之? 智也。”(《智囊》敘)他們都強調了人的才智的重要意義。《掘新坑慳鬼成財主》弘揚的重智崇才思想,不僅直接繼承了晚明擬話本小說中的進步文學傳統,而且還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
小說通過穆家父子的“發跡”,給讀者描繪的是一幅生動而真實的清初社會的市井生活畫卷。活躍于這一社會中的不僅有穆家父子,還有惡棍金有方、苗舜格,流氓無賴谷樹皮、徐公子,不學無術的童蒙先生、賢惠的崔氏女兒以及擅長演說“吊馬經”的吊師、封建官吏孔知縣等,他們的社會地位大多十分低下,有的甚至沒有什么社會地位。透過作者為他們精心安排的各種特定的生活情境和行為方式以及編織的光怪陸離的故事情節,讓人窺見了當時的社會世相。尤其是清初封建社會中那種世風日下、人情澆薄的嚴酷現實在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映現。
《掘新坑慳鬼成財主》和《照世杯》中的其他幾篇小說一樣,作者并不重在刻劃人物的鮮明性格,而主要傾其筆墨于故事情節的演述。但相對說來,上至封建官吏,下至地痞流氓,各種人物形象在這篇小說中還是較具神采。如主人公穆太公,是一個十足的“怪鬼”。為了表現他的這一性格特征,小說特意選擇了多種細節:一是他“愛惜燈油,不到黃昏就扒上床去,不像人家浪費燈火,徹夜點著燈,稍稍不亮,還叫丫頭起來多添兩根燈草哩。可憐太公在黑暗地獄里過日子”。二是他重財輕子,發現屋門洞開時,竟把“愛子之念,都被愛財之念奪去”。首先關心的是“唯恐賊偷了糞去”,而根本“不曾記掛兒子”。三是他在鎮上買鹽時,“多討了一個荷葉”,以便把自己在路上拉的糞便帶回家等等。這些精微的細節描寫,神情畢肖,活現了穆太公的慳財面目。順便說一句,小說中的穆太公是一個生活在鄉村的市民形象。他并不務農,而依靠經營糞肥生意為生,“一時種田的莊戶,都在他家來買,每擔是價銀一錢,更有挑柴、運米、擔油來兌換的。太公從買糞坑以后,倒成了個富足的人家。他又省吃儉用,有一分積一分,自然日益一日”。在這篇小說中,不但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刻劃得較為鮮明,就是一些出場不多的人物形象,盡管只是寥寥數筆的描繪,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往往也歷歷如現。如惡棍苗舜格,真像《金瓶梅詞話》中的應伯爵,是一個幫閑者的藝術形象。他在小說中是個“過場”人物。但他善于幫襯,奸詐刁鉆,又到處挑唆事端,是陷害穆家騙局的策劃者。小說將他置于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凸現其性格特征,收到了很好的藝術效果。
這篇小說在藝術結構上也很有特點。全文以穆太公和穆文光的“發跡”為故事發展的主線。借助于他們的父子關系,使小說演述的多種情節猶如串串珍珠被緊密地連接起來。并以他們為中心,將情節朝四處輻射。從穆太公身上,發展出流氓無賴搶糞等許多故事,把讀者的視線引向當時的鄉村社會;由穆文光身上,揭示出“馬吊”賭局的內幕,把各種惡棍、地痞等集中在賭場上“曝光”,展現出當時小城鎮社會的弊端。最后以兩人的“發跡”作結,縱橫交錯,描繪出城鄉市井社會的各種生活畫面,可謂匠心獨具。
《掘新坑慳鬼成財主》 也存在著主次不分、平鋪直敘、題材蕪雜、主題不夠集中的缺陷。更引起人爭論的是,小說選擇掘坑貯糞這樣的題材作為文學描述的對象,是否太出格了?是否有損于藝術的格調。其實問題不在掘坑貯糞這件事是否適宜于引入文學殿堂,而在于用什么藝術手段處置這令人掩鼻的穢物及其買賣。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如何寫出事件中的人和社會關系,這是將各種美的和丑的事物進行美學轉化的根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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