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海丹忠錄》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題 “平原孤憤生戲草”,據序,作者為陸云龍之弟。八卷四十回。明崇禎間翠娛閣刊本,序署 “崇禎之重午翠娛閣主人題”。崇禎三年(1630) 為庚午,故可定本書寫成于崇禎三年五月之前。
《遼海丹忠錄》是清代明令禁毀的小說中極出色的一種。它之遭厄,不是由于 “誨盜”、“誨淫”,而是由于 “違礙”。
“違礙”一詞,乃清代統治集團之獨創。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乙酉的 “上諭”說,“前令各省將違礙字句書籍,實力查繳,解京銷毀。現據各督撫等陸續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戲曲本內,亦未必無違礙之處,如明季國初之事,有關涉本朝字句,自當一體飭查。”清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凡寫“明季國初之事”,且有“關涉本朝字句”,能喚起廣大漢族人民之民族意識和情緒者,皆視為洪水猛獸,查禁銷毀,不遺余力。
《遼海丹忠錄》于每卷目錄后皆注明紀事之起訖年份,全書起萬歷四十七年,終崇禎三年春,所寫正是“明季國初之事。”書中不僅“奴酋”、“建酋”、“韃虜”、“狡虜”、“逆虜”之類有刺激性的 “關涉本朝字句”觸處皆是,而且還直斥奴兒哈赤為 “鷙鳥”、“豺狼”,說他是“奸狡強橫”、“詐為恭順”。奴兒哈赤死,又有詩曰:
痛毒三韓十許年,骨齊長白血平川。
蒼天不令淫人禍,首領猶教得保全!
書中強烈地控訴了后金的侵擾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如第五回寫破開原,“將城中資蓄盡行擄掠,婦女恣意奸淫”,第九回寫攻克遼沈,“縱部下奸淫殺掠,慘毒異常”,十一回寫攻破鎮江,“把城中不分老少,殺個罄盡,城中房屋,盡行燒毀”,十七回更道:“奴酋背天朝卵翼大恩,屠城破邑,斬將覆軍,孤人之兒,寡人之妻,窮兇極惡,天人共憤,凡是有人心的,誰不想食其肉,寢其皮。”真乃字字血,聲聲淚。
《遼海丹忠錄》寫的是遼東之役中以毛文龍為中心的一群丹心報國的忠臣飲恨九泉之事跡。毛文龍本為書生,博習百家,年三十,困于場屋,便拋棄書卷,習騎射,有志邊防,入遼東,因功任叆陽守備,是個沒依沒傍,“劈空跳出一個身來”的草澤英雄。他胸懷倜儻,揮金如土,以此一至遼東,凡是知名文士,雄略武臣,無不與之交游。又時常備了糧糗,遍游河東西地方,山川形勝,無不歷覽。經略熊廷弼識毛文龍為豪杰,曾問可料得奴酋入犯之地,毛答以 “奴酋入犯,人必要水,馬必要草,零星入掠,可不擇地; 其大舉必從多水草之地進發”,大為熊所賞識,乃疏奏毛文龍為“凡夷地山川險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無不精通,實武弁中之有心機、有識見、有膽量、有作為者”,予以擢拔。這是毛文龍登上遼東軍事舞臺,“乘時且展爪牙威”的開端。
為了反映明季遼東的險惡形勢,也為了給毛文龍所導演的有聲有色、威武雄壯的話劇進行鋪墊,《丹忠錄》以沉郁的筆觸先寫了張承胤、楊鎬與袁應泰的三次大敗和經略熊廷弼的被迫去職。
如果說,張承胤之敗在兵不堪戰,楊鎬之敗在主帥無謀,那么,熊廷弼之去、袁應泰之敗則在皇帝之用人不專,輕信謗言。毛文龍赤心為國,有方略,多計謀,固可避免張承胤和楊鎬之敗,卻逃脫不了熊廷弼的下場。小說寫三將之敗,殆有深意存焉。
《丹忠錄》關于毛文龍的戰績的描寫,大體上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元啟元年,沈陽、遼陽相繼破亡,附近都已剃頭歸順,只剩金、復、海、蓋四衛攖城自守,新任巡撫王化貞命毛文龍前往招撫以為奇兵,問毛文龍需多少人馬,毛答曰:“昔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城,文龍部下,自有二百敢死之士,內中也有長于謀略,嫻于應對的,用此足矣。”率二百敢死之士駕船入海,先后在廣鹿島、給店島、石城島捉拿擾民島官,救下遭異族蹂躪之島民。又得秀才王一寧為參謀,襲破鎮口,擒獲叛將佟養性之弟養真。鎮口大捷,朝野振奮,然孤軍深入,援軍不至,毛文龍只得渡江避入朝鮮地方,奴兵買通義州守將,潛地殺來,毛文龍以十七騎沖出重圍,朝鮮國王遂將毛文龍送至皮島屯扎。這一階段是毛文龍事業的發軔期,表現出毛文龍果敢機警的性格,文筆亦頗有可觀,如第十一回寫毛文龍以十七騎突圍的情景:
……毛游擊道:“方才慌慌出堡,干糧都不曾帶得,如今又乏,如何是好?”只見一個家丁王鎬道:“前面是三岔路,爺可往西去到平壤,我哄他往東,緩住追兵。”毛游擊果然帶十六騎往西,王鎬獨自一個在東,打著馬兒慢慢行。韃兵趕來,瞧見西路無人,東路影影有人行動,便發一聲喊趕來。這王鎬不怕事,偏兜轉馬,舞著兩把刀殺來。這些韃子見他衣裝齊整,錯認做毛游擊,團團圍道:“不要放箭,佟爺要活的。” 只把槍刀來殺。這王鎬是個拼死的,把兩把刀雪花似的亂飄,砍得人風葉般亂滾,砍傷豈止百多韃子。不料馬中了幾槍,一交跌倒,王鎬便下馬步殺,又砍了許多,早用力已盡,兩臂俱提不起,要自刎時,刀也使不得,便笑道: “你拿去,你拿去。”眾韃子一齊趕來捉住,道:“拿住毛文龍! 拿住毛文龍!”王鎬道: “奴酋! 毛爺蓋世英雄,可是你近得的么,拿得的?!” 那會佟養性聽得拿了毛文龍,飛馬趕來,只見眾兵道:“這蠻子不是毛文龍,卻砍壞了我百數人。”佟養性道:“這等也是條好漢,你便在我麾下罷。”王鎬道:“奴狗,我學你反叛天朝么?”便待奪刀來砍,終是力乏,佟養性大怒,忙叫砍,便剛刀亂下,砍做一團肉泥。
強將手下無弱兵,小說寫王鎬之殺身殉主,正是為了烘托毛文龍“蓋世英雄”的雄姿,所謂“上九天而入地”,于敗中寫勝,真大手筆也。
第二階段: 刻意經營皮島,足食強兵,以圖進取。小說第十一回寫皮島的形勢道:
毛游擊到島中一看,果然廣有百余里,內中都有山泉,不通地脈,卻淡而可吃,有曠野可以耕種,西北一路出海,其余四面盡是高巖峻壁,復嶺危岡,重重包裹,似一座石城。背面東西各有一山,高峻可以了望四方往來船只,島前列著三個小島,是日前招撫的,一座是石城島,一座獐子島,一座鹿島,左首環著的是向日留王參將屯扎的廣鹿島,右首朝鮮地方,背后是座皇城島,前有拱后有衛,左右又有擁護。果然是一個形勢之地。
《丹忠錄》關于皮島形勢的細微準確的描寫,可以補史料之不足。毛文龍自得皮島這一可戰可守之地,遂嚴格訓練士卒,加強附近與各島的聯絡,使之隱然成一海上重鎮。皮島等本是荒榛敗棘、野草寒煙、一派冷落的窮島,而糧餉轉運,又極為困難,毛文龍令兵民屯田開荒,又想出通商之法,取稅以濟軍餉,把皮島變成一個富庶的世界。通商以生財,乃日后攻文龍者之口實,故小說先借議論以辯解道: “財在天地間,無生財之人不生。若非實心為國,設出這些之法,今日索餉,明日索餉,口頑耳又聾,一言之失,又是要君跋扈,開罪于上;如強要驅這干饑寒軍士出去,不唯不濟事,于心亦何忍?惟此食足兵強,方可以滅奴酋為分內事了。”將“置身四陷之地,孤絕無援”,而卻 “不費一錢一草一糧”的毛文龍的忠義膽略,表白得極為光明正大。繼而通過他在通商中對商人的體貼,表現了他的坦誠磊落: “凡到島的,毛將軍念他遠涉風濤,為身亦為國,極其體恤。米麥草料軍糧,細絹可備旌旗,布尺可備衣甲,都是軍需,既已驗收,即便給批著赴登萊關領對支,仍如犒賞。凡是交易的,都為他平價,不許軍民用強貨買,又禁島民誆騙拖賴,那些客商那一個不愿來的?”
第三階段,毛文龍因皮島經營完善,足食強兵,欲憑借恢復全遼,遂命守備陳忠領精兵一千,自旋城登岸,獲櫻桃渦、湯站大捷; 聞奴酋欲乘凍渡三岔河犯關,毛文龍派兵撓之,且自駕船七十二只,因大風,損失慘重,毛文龍船漏幾危,得免; 叛將劉愛塔思得歸國,毛文龍派張盤前往接應,五百人乘夜奪取金州城; 佟養性欲打山海關,毛文龍八路興師,赤雞連捷,軍聲大振。小說在描寫毛文龍恢復全遼的雄心壯志與牽制奴兵的功績的同時,針對關于其殺民冒功的誣蔑,特意寫了毛文龍命陳忠規取鎮口前的一番叮囑:
路上遇有韃賊,戰時不得貪割首級,不得追殺,以誤軍機,更不得混殺遼人做功。我這里自有辨驗:這是韃奴,剃頭辮發,自少已然;遼民雖暫剃頭似韃子,若在水中浸半日,網中痕自見,故不可混。
毛文龍的體恤民命,真是洞見肺腑。
小說還通過對朝鮮的政變的處置,表現了毛文龍一心為國的忠心和審時度形的權變。其時朝鮮李綜弒國王李暉自立為王。毛文龍知其篡奪,然思皮島依朝鮮為輔車,又恐為奴酋所乘,隨為之具搗,請朝廷冊立李綜為王。朝鮮感其請封之恩,再無二心。書中議論道:“若使毛帥是個貪夫,借此恐嚇,有所需求,是個戇夫,欲要樹功,出師吊伐,必至失朝廷字小之體,生屬國鞅望之心,或引奴寇東江,或坐視觀成敗,不惟失了齒唇,還恐為患腹心,能搗奴么?”
第四階段,奴爾哈赤見毛文龍勢大,致書招降,于是進行了一連串招降與反招降的斗爭。奴爾哈赤與李永芳致書毛文龍,揭露明統治集體的腐朽,許多地方是頗能感人的,如奴爾哈赤書中曰:“良禽擇木而棲,賢民擇主而事,今將軍總然竭力辦事,君臣昏迷,反受禍患,那有好處?”李永芳書曰: “將軍天挺人豪,持一劍孤撐于東海,其為國至矣,然而茫茫煙海,遠隔宸京,當事類多以贅疣置將軍,不呼,而軍士之枵腹堪憐;疾呼,而當事遂銘心以成恨,不肯以文墨寬,……仰鼻息于文臣,寄浮生于海若,餉軍之資不足供苞苴,謗書之投多于飛羽,恐如彈之島,亦非將軍所得有也。”毛文龍大怒,曰: “我文龍自出廣寧來,但知有死,不知有降,但知滅奴恢復河東西,更不知一身之利害也!”將書固封,并來使解京,以釋主疑。及哈赤身死,中外欲議講和,奴子大王子與六王子乘機與朝鮮義州節度使相結,扮麗人攻下鐵山關,又向云從島襲來,毛文龍與戰,身中三箭,猶不敢懈怠,降夷乘機舉事,文龍不知:
……有幾個內丁見降夷們都著甲,尋有器械,事涉可疑,忙來稟報毛帥。毛帥道: “他是要為我出戰。” 便叫降夷頭目,一時有五七個頭目來見。毛帥道: “三五日間要你們上陣,我每日吩咐與你酒一瓶,肉一斤,可有么?” 答應道: “沒有。” 毛帥便大怒,叫管理官,叫到,說他故違將令,克減酒肉,那管理再三辯是人多,島中一時要千余瓶酒,千余斤肉,也不能得。毛帥還道他不稟,不委曲處置,將那管理打了三十棍。叫分撥各將管領,一個將官管二十名,將帳下這干降夷都調開,又暗暗吩咐夜間斬首。到十七夜,這些降夷舉火燒屋時,沒個來應的,都遭擒拿。
充分顯示了毛文龍機警的性格。奴酋知島中困窮,又派可可孤山與馬秀才勸降,許待以不臣之禮,尊以王爵,且舉南四衛盡與之屯田放牧。毛文龍義正辭嚴地拒絕了可可孤山的勸誘,道:“若云以南衛與我,何不并遼陽而還之朝廷,退守建州,以免生靈涂炭,我自亦休息士卒,不與你為仇。如其執迷,今日正相仇之始,豈有連和之理!”馬秀才更搖唇鼓舌,以中國士大夫短于任事,長于論人,及勇于為國之熊經略之下場聳動之,毛文龍以 “人臣為國,無有二心,便至斷頭刎頸,也不變” 加以回絕。
毛文龍一方面拒絕了敵人的誘降,一方面又對敵人施以離間之計,其時叛將李永芳劉愛塔與佟養性結仇,李、劉欲反正,暗與毛文龍通音問,毛遂使離間諸王子:說大王子、六王子與中國通款,除四王子。此事本大有可成之機,不想李永芳忽然病死,事遂沮。毛文龍雖欲款虜,但他之款,乃于敵施離間之計,以規復遼東,與因畏敵而產生的幻想是完全不同的。
第五階段,毛文龍與袁崇煥的矛盾沖突與被殺。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小說的作者站在國家民族生死存亡的立場上,對袁崇煥并無偏見,第二十八回寫寧遠大捷,就肯定了袁崇煥“是個有膽力的人”。又寫當報敵兵將到,人皆慌張時,袁崇煥大言道:“朝廷養士數年,有警正立功報主之時,豈得望風先逃?崇煥出城一步,諸君斬我;諸君出城一步,我斬諸君;務必與城同存亡!”百姓聞敵兵來,也洶洶要逃,袁崇煥又道: “你們要逃入關,韃子馬快,必遭追殺;若入各村堡,各村堡的城并沒個堅似寧遠的。何不助我守城? 我袁崇煥在此,斷不使奴酋破城!”由于主帥慷慨赴難,又指揮得宜,遂獲寧遠大捷。評曰: “寧遠能堅守于堅城累破之余,可云從來城守第一。”
袁崇煥與毛文龍的矛盾,似起于禁海。袁崇煥以防奸細為由,不許商賈私自下海,且要東江之糧米俱由關門起運,這無異于斷絕了東江的生路:“商賈不通,還靠得個登萊發運及時,糧餉不足,還靠得一個客商可以那借。今糧又改了運道,商又不通,豈不坐斃!”實際上是“驅遼民遼兵怯弱的饑寒窮困填于溝壑,驅遼民遼兵強悍的逃亡背叛入于奴酋”。毛文龍本著 “若我今日不為料理,必致軍民窮餒而死,是誤了生民;若民情不堪,或有變故,畢竟還誤在國事”的心情,只得移文督師,備言自登萊發運及通商之利,而自關門發“道里迂遠,必至勞民傷財,耽延時日。”于是雙方爆發了激烈的沖突,致袁崇煥以“冒功冒餉,跋扈不臣”之罪擅殺文龍。事實證明,袁崇煥是錯誤的,據 《崇禎長編》 卷二五,崇禎二年八月乙卯載袁崇煥疏言:“毛文龍既誅,島中需米甚急,請令登萊道府,速運接濟。”戰爭是現實的東西,它迫使袁崇煥不得不承認: 由登萊至各島,“一水之地”,比由關口 “騾駝車運”,費多少周折,而仍免不了水運,要便捷得多! 可見,袁崇煥之除毛文龍,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關于這個問題,時論或有謂袁曾大言五年復遼,因不奏效,故改欲款之,懼文龍相阻,遂力除之。此議 《丹忠錄》并未首肯,唯有鐵崖熱腸人的回評中偶論及之。《丹忠錄》指出,關鍵的原因在于妒忌。毛文龍在奏疏中曾對比寧遠與東江在軍事形勢上的重要性道:
以人心論,寧遠遼兵少,西兵多; 東江則以海外孤懸,無所退避,盡用命之人。以地勢論,寧遠至遼沈俱寬平坦道,無險可舍藏,難以出奇攻襲,可守而不可戰; 東江則憑險可以設疑,出奇可以制勝,水陸齊通,接濟則難,戰守則得。
這對于“予我軍馬、錢谷,我一個足守此”,以保守山海關為戰略目標的袁崇煥,無意中是一種貶低乃至否定,袁崇煥要 “守”,而毛文龍要 “撓”,要“戰”,要“出奇制勝”,二人的分岐是嚴重的。及袁崇煥欲議款,毛文龍又疏奏,言“款之不可恃”,且提醒“須于喜峰口一帶設防”,眉批:“以海外而慮之,以督師而忘之”,這對于袁崇煥的自尊心更是莫大的刺激。為了個人的睚眥之報,袁崇煥竟置國事于不顧,先是要嚴海禁,使毛文龍不與中國聲息相聞,事事仰哺于己,使島上之功皆歸關上。毛文龍不服,益覺其跋扈不臣,難以駕馭,遂悍然除之,鑄成大錯,誤國而又自誤。
小說在結尾部分,寫因毛文龍之被殺,使敵無后顧之慮,即分三路入圍遵化,危及京師,“海上之血未干,奴酋之兵已到,已是關寧之備是假,東江牽制是真。”袁崇煥終因失機壞事,革職拿禁。其時唯東江之師堪用,孫承宗行文副總兵陳繼盛相繼進兵,毛部各將莫不欣然,愿完毛帥不了之心,完毛帥未定之局,這就從正反兩個方面,對這一歷史公案作出了公正的結論。
毛文龍之死,令作者無限悲痛,正是懷著這種痛 “賀蘭山下之俠骨,猶蒙詬詈之聲”的不平,《丹忠錄》的作者從“鑠金之口能死豪杰于舌端,而如椽之筆亦能生忠貞于毫下” 的信念出發,寫下了這部杰出的作品。作者站在與現實極為貼近的距離去寫國家民族危急存亡的大事,實際上是一部“時事小說”,但是,至今讀來,仍覺其富于歷史感,根本原因乃在作者是站在大公的立場上,同時又對事實的是非曲直有充分的把握與分析之故。本書多抄錄奏疏、圣旨,但一般皆當而不濫。由于題材的特殊性,書中議論雖多,卻往往畫龍點晴,要言不煩。如第十三回議熊廷弼與王化貞之爭道:
做官的,處事不可雷同,隨人腳跟,更不可和衷,各生意見。初時偶然各見一是非,后來畢竟要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加以固執之意氣,又佐以黨護之友朋,如冰炭之不可合,如水火之必相制,卻不知我所爭者,恐誤國事,奈何反至因爭而誤國乎? 毛游擊鎮口一事,王巡撫靠他做恢復張本,也未必然; 熊經略道他破壞三方節制,卻也過刻,兩邊爭功爭罪,竟至不合,把這一段滅賊機鋒、意氣都移奏疏口角上,人又不無左袒。江侍御有言; 不從戰守起議,從化貞廷弼起議;又曰: 非經撫不和,乃好惡經撫者不和也; 非經撫不合,左右經撫者不合。當事者不悟,而傍佐者又不悟,至于壞事,豈不可惜。
就頗中當道意氣之爭的弊病。又如第三十五回,議毛文龍被誣之情由:
毛帥以偏裨而一年建節,再進都督,玉音屢頒,慰諭極至,寵已極了。次后賜劍賜印,專制一方,札授參游守把,權又大重了,又且通商、鼓鑄、屯田,把一個窮荒海嶼,做了個富庶名邦。若使不肖之人,處險阻之地,又兵強食足,你偏霸一方,中國方欲征奴,又有蓮教水藺之亂,兵力何能討他?聯朝鮮為唇齒,豈不可做一個夜郎王?毛帥此處,叫不幸無其心而有其形,無其事而有其理,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也怪不得人疑,因疑自然揣模出來,形之紙筆,也便說到過情田地。
令人信服地切中了因人事相疑而終至誤國的癥結,從而希望統治集團不要重蹈猜忌忠良,自壞長城的覆轍。這些都是逞一已意氣者所難望其項背的。
《丹忠錄》雖然以極迅快的速度反映了所處時代最重大的歷史事件,但又絕非粗制濫造之宣傳品,書中不僅飽蘸濃墨塑造了毛文龍獨奮孤忠的英雄形象,杜松、劉挺、祁秉忠、劉渠、羅一貫、張旗、張盤等民族英雄的群象,也都光彩照人。小說善于通過細節描寫來表現人物性格,如第四回寫總兵劉挺與義子劉招孫之勇悍:“向時劉總兵自南昌起兵援遼,歃血之日,取牛三只,在教場上親斬牛祭旗。手起刀落,牛頭已斷,而皮稍連。總兵覺有不快之意。招孫跳出,連斬二牛,血不留刀,總兵大悅。” 又如第三十八回寫袁崇煥與毛文龍初次相會:
……傍晚,毛帥設帳房在崖上,大陳水陸,款待督師,督師也欣然相接。初始還坐席陪遠,到后邊督師叫移桌相近,督師又開懷暢飲,附耳細說,極其歡洽,到二更,各回了帳房。
通過“移桌相近”、“附耳細說”等細節,在“歡情浹洽醉顏酡”的氣氛中,把袁崇煥的密網潛張、輕弦暗弋和毛文龍的粗豪戇直勾畫出來。
《丹忠錄》還擅長于場面的描寫,如第二十七回寫毛文龍于皮島請內相閱水操:
初時驚濤一片,列嶼如星,也不見一船一人。只聽得一聲炮響,四下相應。戰船豈止千余,或分或合,恰翔螭泛鷗一般輕快,一般也擺幾個陣。陣完,只見一聲炮,各銃齊放,火器煙焰沖天。及至煙消焰熄,海上仍是一片波濤,并無船只,大是奇幻。
這種場面,就為他書所未曾道及。小說運用傳統的手法以駢語描寫戰斗場面,也頗凝煉傳神,如第十二回:
馬蹴塵生,力翻雪卷。轟轟鼉鼓,似動春雷;擾擾軍聲,如崩太岳。箭起處弓開夜月,槍明處刀露秋霜。半空飛血肉,飄揚瀝壯士之肝腸; 遍野倒身尸,顛倒碎英雄之俠骨。
書中的詩詞大多感情充溢,甚見功力。如詠游擊張旗之死:
知膽斗疑大,忠心石共堅。
猶思為厲鬼,為國靖狼煙。
詠參將鄒儲賢自刎盡節:
苦戰野云愁,吞胡志未休。
肯將忠義膝,輕屈白氈裘!
詠劉挺之陣亡:
百戰功名衛霍儔,笑談時見落矛頭。
旗翻溟海鯨波息,劍指崆峒鬼魅愁。
養士不羞家似罄,忠君直保國如甌。
只今風雨邊城上,戰士銜恩泣未休。
詠張神武等死難:
使骨委荒阡,身殘名自全。
臨危猶抱恨,未盡掃腥膻。
都堪稱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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