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三首(其三)·龔自珍
我所思兮在何處?胸中靈氣欲成云。
槎通碧漢無多路,土蝕寒花又此墳。
某山某水迷姓氏,一釵一佩斷知聞。
起看歷歷樓臺外,窈窕秋星或是君。
龔自珍是近代啟蒙時期的一位偉大詩人。《秋心》三首作于道光六年(1826),他三十五歲之時。這年春天,他和魏源一同參加禮部會試,一同落第。這是他第五次會試失敗。同年夏天,他的好友謝階樹、陳沆相繼逝世,他為此作《二哀詩》;西北輿地學(xué)家程同文逝世后,他也極為傷悼,哭祭于城西古寺,為賦三律。宦海沉淪,故人星散云逝,使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懷著這種凄涼寂寞的感情,寫下了《秋心》三首,悼念亡友,也是自傷淪落。三首詩各有不同側(cè)重:《秋心》其一抒緬懷亡友的哀思,其二寫憤世嫉俗之情,《秋心》其三,感情更為深沉,表現(xiàn)了一個孤軍奮斗的戰(zhàn)士對于人生的沉思。
這是一首“聲情沉烈,惻悱遒上,如萬玉哀鳴”(《已亥雜詩》程金鳳女士跋尾)之作。它主要抒寫對于理想的追求和幻滅。但是,心靈中的理想的光焰是不能熄滅的。這首詩用象征主義的手法,表現(xiàn)了對于一個縹緲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夢想的憧憬,一種熱烈執(zhí)著而又痛苦的追求。
章太炎曾經(jīng)批評龔自珍:“所賦不出佩蘭贈芍之辭,所擬不離鳴鳷啼鵑之狀。”(《別錄·箴新黨論》)章氏原意雖為貶詞,但卻也大體道出了龔自珍藝術(shù)手法的淵源所自。他繼承了我國古典詩歌的比興傳統(tǒng),并發(fā)展為一種象征主義的手法,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廣泛的運用。這體現(xiàn)了龔自珍所特有的一種朦朧的美學(xué)情趣。他的《神思銘》說:“夫心靈之香,較溫于蘭蕙;神明之媚,絕嫮乎裙裾。殊吟窈呻,魂舒魄慘,殆有離故實、絕言語者焉。”可見他所極力捕捉的是那超乎象外的“心靈之香”、“神明之媚”;他所刻意追求的是“離故實、絕言語”,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藝術(shù)境界。
《秋心》其三帶有濃重的比興象征的意味,運用冷熱相間的色調(diào),虛實交融的技法,構(gòu)成迷離惝恍、縱橫飄忽的騷體境界,這是《秋心》其三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
首聯(lián)以《天問》式的突兀凌空而來。“我所思兮在何處”,表現(xiàn)出一種熱切的期待、渴望,透露了一個迎著黑暗勢力搏擊奮進、熱烈追求光明的詩人內(nèi)心的焦灼。詩筆鋒棱飛動,使讀者的腦海中頓然浮現(xiàn)出一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詩人形象。此句統(tǒng)攝全詩,通篇所寫——追求,幻滅,彷徨,以至重新燃起希望,都是回環(huán)詠嘆這一主題,表現(xiàn)了詩人那種碧落黃泉、上下求索的執(zhí)著。“胸中靈氣欲成云”,“靈氣”,指胸中的靈香郁伊之氣。《己亥雜詩》一九五:“冰雪無痕靈氣杳,女仙不賦降壇詩”,可見“靈氣”是指創(chuàng)作靈感,實際即是指“情”,也就是詩人胸中激蕩澎湃、來何洶涌、去尚纏綿、無以名物的“幽光狂慧”,是他的那種蟠天際地、萬恨沉埋的“劍氣”、“簫心”。“欲成云”,用云的屯聚、紛紜,以形容感情郁結(jié),思緒紛亂。他的《觀心》詩:“幽緒不可食,新詩如亂云。魯陽戈縱挽,萬慮亦紛紛。”用意略似。這句說,激情受到壓抑,胸懷郁塞,塊磊難平。
頷聯(lián)用大起大落的手法,描寫理想的幻滅,跌宕起伏,搖曳多姿,熾熱的激情與冷酷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對比。
“槎通碧漢無多路”,“槎”,木排。“碧漢”,天河。晉張華《博物志》記載一個民間故事:有海邊居民,見年年八月,海上有浮槎去來,不失期。此人乘槎去,泛至天河,又隨槎回海邊。后人又把這個故事和漢張騫的事牽合,傳說張騫奉命出使西域,尋找黃河源頭,曾乘天河飄來的浮槎泛至牽牛宿畔。這個民間傳說帶有古老而迷人的神話色彩。后人引用這個典故,多用來表示水月鏡花、虛愿成空的幻想。杜甫《秋興》其二:“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這里,“槎通碧漢”,自然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綺麗的夢,然而筆勢一折,“無多路”,徒然令人自嗟自傷而已。一般看法以為:此系指龔自珍五次會試失敗,考軍機章京又告失敗的事,暗示登上政治舞臺渺無希望。這種說法雖然言之有據(jù),但是未免失之太實,過于膠滯,詩意當(dāng)在若虛若實、有意無意之間求之。與其說詩人是在直陳其事,敘說自已困頓場屋的遭遇,勿寧說是表現(xiàn)了詩人對于人生機緣和命運的思索:想要到達理想的彼岸卻又無路可走。
“土蝕寒花又此墳”,這是一幅陰冷的圖畫。“槎通碧漢”,象征理想之瑰奇高邈;“土蝕寒花”,摹寫現(xiàn)實之冷峻嚴酷。“寒花”,比擬被摧折而凋謝的人才。龔自珍是有一種落花身世之感的。他在《減字木蘭花》中就有“身世依然是落花”的自況之句。此詞雖然傷感,但是畢竟還帶著些青春的色澤,而“土蝕寒花”句,則色調(diào)更為慘淡。又是一座新墳出現(xiàn)了,長逝者就像寒風(fēng)中瑟縮萎謝的花兒,在泥土中腐爛,化為烏有。這是寫有才華的志士一個又一個相繼寂寞地離開了人間。這不僅僅是哀悼亡友溘然長逝,沉埋九泉,而且是從哲理的深度揭示了一個永恒的文學(xué)主題——生與死。他寫的是朋友的今天,也就是自己的明天,是自己的黯淡命運的前景。一種濃重的悲涼慘淡的氣氛滲入讀者的心扉,仿佛一道深淵橫亙在人們面前,使人們目擊了一個可怕的字眼——死亡!
頸聯(lián)寫幻滅之余的求索,是在云漢難期、寒花埋恨的痛苦中的希冀。筆調(diào)空靈蘊藉,于凄迷惝恍的意境中透露了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與彷徨。
“某山某水迷姓氏”,這是對于“秋水伊人”的渴念,在不知名的某山某水之間,也許可以尋覓到自己的風(fēng)塵知己,然而,蓬山何處,水逝云飛,伊人的姓氏卻迷失湮沒,欲覓無蹤。對照他的《琴歌》:“美人沉沉,山川滿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美人沉沉,山川滿心。吁嗟幽離,無人可思。”《自春徂秋……十五首》其八:“晨誦《白駒》詩,相思在空谷。”都是滲透著詩人的一種纏綿固結(jié)、不能自拔的思慕與渴求。此聯(lián)上句是虛擬之辭,云情煙想,空濛迷幻;下句是實有所指。“一釵一佩斷知聞”,“釵”,喻女性;“佩”,喻男性。“一”,極言其少。僅有的靈犀暗通的摯友——其中包括女性,也已音書斷絕,飄萍轉(zhuǎn)蓬,天各一方。證之他的《贈伯恬》詩:“從此周郎閉門臥,落花三月斷知聞。”都寫的是人生睽離。側(cè)身天地,茫茫六合,攘攘塵海,自己竟然一身畸零,孑然孤立。“人其無朋,孤往何索兮。”(《銘座詩》)這是龔自珍的痛苦的心聲。
以手法論,頸聯(lián)是欲揚先抑,灰暗的色調(diào),陰冷的氛圍,都是為了反襯烘托下文,顯示那閃爍的星光帶給人們的一絲亮色。宛似絕壁枯藤,橫崖云斷,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奇峰突起,蔚為異觀。
尾聯(lián)所寫的是理想光焰的復(fù)明,在一片迷惘之中終于找到了那一顆照亮心扉、永不隕落的明星。
“起看歷歷樓臺外,窈窕秋星或是君。”在茫茫暗夜,仰望蒼穹,透過層層樓閣,極目夜空深處,有一顆深沉而美麗的秋星,那也許就是意中的伊人吧?詩的涵意是超乎象外的。“窈窕秋星”究竟何指?是亡友?是自己思慕的戀人?還是只是一個朦朧的夢想?秋星是美麗的,但是它阻隔在歷歷樓臺之外,在那遙遠的、高不可測的夜空深處。與其說是實有所指,勿寧說是一個渺茫的、永遠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夢想,你對它熱切地期待、追求,但是逼上前去,它又倏忽遠逝了。它使人迷戀,又使人悵惘。
尾聯(lián)可以與龔自珍的《神思銘》相對照:“黯黯長空,樓疏萬重。樓中有燈,有人亭亭。未通一言,化為春星。……峨峨云王,清清水仙……。”在黯黯長空中幻化出來的奇境:仿佛蓬萊仙山中的樓臺殿閣,一個云山縹緲的美好所在,從疏窗中透出的燈光可以看到有一美人亭亭而立,但是未通一言,已化為一顆明亮的春星,令人不禁產(chǎn)生“明明如月,何時可掇”的遐想,倏忽之間,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美人就化為碧海青天中的一顆閃爍的明星。它是云中王,是水中仙,飄渺于云海蒼茫之際,迷離于煙水空濛之中。這與《秋心》其三相仿佛,同樣是寫龔自珍心靈深處的一個美好的憧憬,委婉深沉,空濛淡宕,這就是龔自珍用象征主義的手法所構(gòu)成的一種朦朧美。
全詩以疑問始,又以疑問終,如神龍游空,首尾相銜,極盡回環(huán)詠嘆之妙。張爾田的《定庵文集跋》稱龔自珍的詩:“語極俶詭,意蘊沉悲”,是為得其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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