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山贊佛詩(四首選二)·吳偉業
(一)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臺。臺上明月池,千葉金蓮開。花花相映發,葉葉同根栽。王母攜雙成,綠蓋云中來。漢王坐法宮,一見光徘徊。結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釵。翠裝雕玉輦,丹髹沉香齋。護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階。長恐乘風去,舍我歸蓬萊。從獵往上林,小隊城南隈。雪鷹異凡羽,果馬殊群材。言過樂游苑,進及長楊街。張宴奏絲桐,新月穿宮槐。攜手忽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陛下壽萬年,妾命如塵埃。愿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抔。披香淖博士,側聽私驚猜:今日樂方樂,斯語胡為哉?待詔東方生,執戟前詼諧。熏爐拂黼帳,白露零蒼苔。吾王慎玉體,對酒毋傷懷。
(二)
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孔雀蒲桃錦,親自紅女織。殊方初云獻,知破萬家室。瑟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藍,千佛莊嚴飾。持來付一炬,泉路誰能識。紅顏尚焦土,百萬無容惜。小臣助長號,賜衣或一襲。只愁許史輩,急淚難時得。從官進哀誄,黃紙抄名入。流涕盧郎才,咨嗟謝生筆。尚方列珍膳,天廚供玉粒。官家未解菜,對案不能食。黑衣召志公,白馬馱羅什。焚香內道場,廣坐楞伽譯。資彼象教恩,輕我人王力。微聞金雞詔,亦由玉妃出。高原營寢廟,近野開陵邑。南望倉舒墳,掩面添凄惻。戒言秣我馬,遨游凌八極。
在清初的幾大疑案中,最富神秘色彩的無過于“順治出家”了。福臨六歲就做了大清帝國的皇帝,親政后不見其在政治上有什么重大決策,倒是在個人的愛情婚姻中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果斷。先是于順治十年(1653)廢掉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后又于十三年冊封內大臣鄂碩之女董鄂氏為貴妃,百般寵愛。不料董鄂氏于十七年(1660)天逝。為此他悲痛萬分,除在宮中大辦喪事外,更在五臺山大建道場超度,甚至產生過出家的念頭。事有湊巧,福臨本人也于第二年染病身亡。由此便有傳聞說順治皇帝并未死,而在五臺山出家當了和尚。當時的吳偉業,雖然隱居鄉里,處境艱難,一遇上這種千古奇聞,不免詩家技癢,仍要形諸筆端。其《讀史有感》八首,已經寫過此事,大概嫌其隱約簡淡,不夠味,于是又特構此長篇組詩,以盡其興。
吳偉業此組詩像其他寫明末清初時事的詩一樣,不敢明指其事,只是借史事、比喻與隱語,虛括曲指,閃爍其詞。由于是敘事詩,再怎么藏頭露尾,其輪廓仍然清晰可見,明眼人一見便知。由于詩作于康熙初年,距順治很近,后人即以此組詩為順治出家的有力憑證,甚至有的史家也因此而信疑參半。陳垣《語錄與順治宮廷》就說:“順治出家,為自來一種傳說,彼據《清涼山贊佛詩》等模糊影響之詞,固非;然謂絕無其事者,亦未為的論。”這已經把事情弄復雜了,沒想到后來一些好事者,又在此基礎上捕風捉影地加進去更為離奇的情節,說順治的愛妃董鄂氏就是江南才子冒襄的愛妾董小宛,于兵亂中被清兵擄入宮中。如此吳偉業這組詩所寫的內容就成了全本董小宛故事的后半截。隨著董小宛故事的流傳,此組詩也就走俏一時。
不過近數十年來,此組詩又特別受到冷落,很少有人提及,無疑被視為吳氏的庸劣之作。原因看來也很簡單,那就是求實的學者認為順治出家本是傳聞,吳氏卻當作事實來寫,不免亂人視聽,招致淺薄之徒把董小宛扯進來。最有代表性的意見是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所批評的:“清涼山贊佛詩,世祖出家,事本存疑,乃去天萬里,遽作勘定語,為世口實。致淺薄者,捃摭及于董宛,殊可閔笑。”
不過依筆者看來,學者們這種審慎而冷峻的態度,以史家的眼光看,自也有理;用文學的眼光看,則不免有點膠柱鼓瑟。作為文學作品,就有關傳聞寫出頌揚帝妃之間的愛情的篇章,應該是無可指摘的,即便有與事實不符的地方,也無損于作品的藝術價值,這在文學史上并不乏先例,何況吳偉業在詩中并未完全肯定順治已經出家,只說他有此存想,尚未如愿就死去。第三首中就說:“回首長安城,緇素慘不歡。房星竟未動,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財洞,未得夸迎鑾。”這里明白表示,正待五臺山的善財洞準備迎接順治到來的時候,順治卻已于京城歸天。至于淺薄者牽扯到董小宛,更不應由此詩負責。相反,能夠引起如此之多的人的關注、爭議,乃至于利用的詩,必然有其獨特的面目與風采,倒是很值得我們去品味的。
《清涼山贊佛詩》為五古組詩,共四首,第一首寫董鄂氏進宮,第二首寫董鄂氏天逝,第三首寫順治魂游五臺,第四首寫順治皈依佛門,勾連起來就形成了頗具傳奇色彩的完整的情節。這里只選其中的第一、二首。
第一首主要描寫董鄂妃不平凡的入宮、受寵及其不祥之兆,為后面的天逝作鋪墊。首六句極寫五臺山明月池中金色蓮花盛開。寫佛教名山五臺山,撇開其寺宇如林、佛塔高聳不寫,而獨拈出明月池中的千葉(即重瓣)蓮加以重彩描繪,是有其深刻含意的。據佛教凈土宗的教義,功德圓滿的信徒死后可往西方極樂世界,由阿彌陀佛接引,再生于蓮花中。這里便是暗示董鄂氏本是投生于西方極樂世界的佛國神女,為她的身世抹上一層神圣的佛光。
“王母攜雙成”以下十句著意于描寫董鄂氏的進宮與得寵。上面既已暗示董鄂氏為投生佛國的神女,便以神話中西王母的侍女董雙成與之作比,且由與漢武帝有過交往的西王母攜來漢宮,與漢王撮合成婚,無疑是合情合理的。這個漢王自然是指順治,多處出現的漢時園囿、宮苑、街道名稱,自然也都是以漢代清。順治正坐在法宮(即正殿)處理政務,一見董鄂氏的到來,便覺得光采照人,滿殿生輝,于是一見鐘情,愿結同心。贈以黃金同心合,以固結情愛;授以飾有九雛鳳的金釵,將她打扮得更加端莊美麗;用翠羽裝飾著鑲金嵌玉的車給她坐,用紅漆涂飾著沉香木造的宮室讓她住;還為她特制了珠光閃閃的琉璃屏風,安置在用紋理斑斕的玉石砌成的臺階前。如此殷勤的供奉,還使順治“長恐乘風去,舍我歸蓬萊”,說明董鄂氏在順治心中就是一位圣潔的九天仙女。
“從獵往上林”以下六句,寫這位少年天子為了讓愛妃生活得愉快,也讓自己盡情享受這天賜的愛情的溫馨,而陪她游獵。由于游獵是專供愛妃開心取樂的,所以走得不遠,隊伍也不大,只是小隊伍在城南角上轉轉,一會兒經過樂游苑,一會兒又到了長楊街。用來追捕獵物的蒼鷹是毛羽潔白的名貴品種,為貴妃駕車的果下馬,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馬。白日里的游興尚未消散,晚間又為她廣開盛宴,絲竹并奏,盡情歡樂。“張宴奏絲桐,新月穿宮槐”以下,則是在這歡樂的頂點引出一段樂極生悲的不祥之兆的描寫。大概是宴樂的場面過于盛大,氣氛過于熱烈,這對年青的帝妃便抽身來到室外,在月色朦朧,槐影斑駁的宮道上互表衷腸。順治說出心中的隱憂:今日有你陪伴,我自是幸福至極,可我百年之后,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又有誰來陪伴我呢。這與其說是他的一種擔憂,不如說是對她的一種考驗。董鄂氏的回答既體面又深情:陛下自會萬壽無疆,我的生命倒是輕賤如塵埃,萬一陛下真有那么一天,我愿陪葬,與你同棺共槨,長守南山,永遠盡我嬪妃的奉侍之責。不意這番肺腑之言被侍臣聽到,招來一片驚訝與勸慰。“披香淖博士”,原指漢宣帝時教授后宮披香殿的淖方成,時稱披香博士,這里借以指順治的近臣。他發出“今日樂方樂,斯語胡為哉”的疑問,表明事有蹊蹺,恐是不祥之兆。“東方生”本指漢武時代“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以滑稽多智聞名的東方朔,這里借以指清宮的侍衛之臣。當這位侍衛聽到這些不吉利的話以后,便持戟前來說些開心的話,以寬慰這對年青的主子。最后說:室內香爐里的香燃得正旺,暖和得很,這室外露水濃重,苔蘚都是濕漉漉的,還是回到宴會上去吧。皇上可要保重身體,飲酒不要太多,也不要去想一些不愉快的事。這里用了將近一半的篇幅來寫這些,無非是預示他們的幸福的愛情不會長久。
第二首緊接著寫董鄂妃的天逝與順治的大辦喪事。首六句隱約寫她由生病到逝世。“傷懷驚涼風,深宮鳴蟋蟀”,是說她果然染了風寒,靜臥在床,只能聽深宮蟋蟀鳴叫,不能參加任何游樂活動。“嚴霜被瓊樹,芙蓉凋素質”,說她被疾病折磨,已憔悴不堪,就像一棵美麗的樹披了嚴霜,荷花的天然本色開始凋謝一樣。“可憐千里草,萎落無顏色”,即指董鄂氏之死。“千里草”即“董”的拆字。千里草萎落,表明董鄂妃已離開人間。
作品對失去愛妃的順治并未作正面描述,而是從不惜代價的厚葬與隆重的祭奠中表現他的哀傷之情。“孔雀蒲桃錦”以下十二句極力鋪敘葬禮的奢華。入殮的衣物、帳幔都是織有孔雀與葡萄圖案的華貴錦緞,而且都是女工們親手趕制出來的。外國為悼念皇妃進獻的禮品,足可以使數萬人家破產,像大秦國(即羅馬帝國)產的名為瑟瑟的寶珠,高達八尺的珊瑚等等,不計其數。這些東西如肯割愛,施舍給佛寺(即精藍),數千尊佛像將得到莊嚴的裝飾,如今將它們焚化,黃泉路上的人又怎能領會你的心意呢?這只是不關其痛癢的旁觀者所見,就順治來說,美麗的妃子都要化為焦土,耗費百分之資來祭奠,還有什么可惜的呢。這里順治雖未出場,他的傷心是可以想見的。
“小臣助長號”以下十二句進一步從不同的角度鋪敘宮中大辦喪事的忙亂景象與哀傷氣氛。一寫小臣們幫著大聲號哭,可以得到一套衣服的賞賜。一個“助”字活畫出小臣們的心態。一個宮妃的死,對他們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但為了表示對主子的忠心,也幫助大哭起來,制造氣氛,二是畫出眾外戚此時此刻的尷尬相。按情理,外戚們都應該痛哭流淚,以示哀悼,可在他們內心就是悲不起來,有的甚至還有幾分高興,所以這應急的眼淚很難擠得出來。三是侍臣們競相進獻哀誄文,且用特制的黃紙謄好,署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篇都寫得咨嗟情傷,哀惋流涕,儼然有盧思道的才華和謝莊的筆力。四是皇上(官家)哀傷過度,茶飯不思,即使御膳房送來美味,也是“對案不能食”。有此數端,自然就把宮中的緊張、忙碌、悲哀的氣氛如實地烘托了出來。
“黑衣召志公”以下數句則把筆鋒轉向大規模的佛事活動。“志公”指的是梁代名僧寶志,“羅什”即姚秦時名僧鳩摩羅什,這里借以指當時主持道場的禪林名師。“黑衣召”、“白馬馱”無非說明這些名僧是從全國各地的名山大寺中選召來的。“內道場”指設在宮中的道場,“廣坐楞伽譯”是說道場上眾僧正向人們誦讀翻譯過來的《楞伽經》等經文。由于佛事活動規模空前,不由人不感嘆,如此憑借佛恩超度亡魂,使得身為人王的哀悼顯得相形見絀了。“微聞金雞詔,亦由玉妃出”,則是單表一事,說當年的大赦,據說也是出于對貴妃的悼念。“金雞詔”,即大赦令。古代向罪犯宣布赦令,須在一定的場合豎一長桿,頂立金雞,然后擊鼓,宣讀赦令,故有此稱。大赦與做佛事出于同一目的,所以連帶敘及。
最后六句寫安葬。“高原營寢廟,近野開陵邑”,雖是一帶而過的簡略敘述,但也反映出董鄂妃所受到的特殊禮遇,因為“寢廟”、“陵邑”不是普通的嬪妃死后可以享受到的。“南望倉舒墳,掩面添凄惻”,更是催人淚下之筆。順治于愛妃下葬之日自然是摧肝裂肺,痛苦萬分的,不意又望到了已經天折的董鄂妃的親生子的墳墓,由此而更添一份同情,更增一份哀傷,怎能不掩面而哭。“倉舒”本是曹操之子曹沖的字,因同是夭折,便借來指董鄂氏之子榮親王。經過如此重大變故與打擊的順治,再也經受不住孤獨與寂寞的折磨了,便吩咐侍從喂飽馬匹,決意“遨游凌八極”,以排煩遣憂,另找精神寄托。于是有第三首寫的巡游五臺之舉。
文廷式《純常子枝語》對此組詩曾給以高度的評價:“梅村當以《清涼山贊佛詩》四首為壓卷,凄沁心脾,哀感頑艷,古人《哀蟬落葉》之遺音也,非白香山《長恨歌》所及。”這顯然有點過譽,大概是文廷式曾供職內廷,對清宮的帝妃有著特殊的感情所致。說它是吳詩的壓卷,已有偏頗;說它非《長恨歌》所及,更難令人置信,但他說的“凄沁心脾,哀感頑艷”,為《哀蟬落葉》之遺音,倒是一點不假的。
此組詩之所以感人,除了題材本身的因素外,更在于描寫上的在意而不在像,即它所寫的重點不在順治與董鄂妃的恩愛細節,而在于順治面對著愛妃的天逝所表現出的純真的感情與高尚的品德。就第一首說,直接描寫他們的歡愛場面的只有初見時的傾心與婚后的從獵,隨即就把他們籠罩在濃厚的可能分手的陰影中。在第二首中,連順治也很少出場。這種布局雖然為事實所拘,不好作更多的添枝加葉,但也是為了更好地塑造這位鐘于情,不鐘于位,不圖感官刺激,只求心靈諧美的少年天子形象。這樣描繪出的愛情,才跟天下普通男女的愛情貼近,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同情與共鳴。
虛實結合是此組詩藝術上的又一特點。第一首所有的情節幾乎都是虛構的,諸如王母攜雙成而來,夜宴中的私語,近臣的竊聽,都是不可能的事,就是從獵也未必實有其事。然而事是假的,所表現的情卻是真的,這對少年夫妻的純潔的愛情就靠這些真真假假,藉假而更真的表現手段刻畫出來的。而第二首則基本上又是寫實的,但寫實并不是它的目的,而是為了更深切地表現順治的傷悼之情,這又是以實出虛,以可見的物象、場面與氣氛,體現出不可見的主人公的精神創傷。
從結構上看,此組詩也決非隨手拈來,一氣呵成之作,而是經過精心構制的。全組詩由“佛力無邊”一線貫串,緊攥題目。四首皆為四十四句,每首一韻,平仄韻互換。一、二首之間與二、三首之間尚用連珠格勾連,極為嚴整,極有氣魄。自然它的缺點也是明顯的,那就是用典太多,雖是出于避諱避嫌的需要,可以起一點遮掩作用,但如此堆積,就有傷自然,一般的讀者讀來不免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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