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感·龔自珍
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滿詞箋。
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
此詩作于清道光三年癸未(1823),時年三十二歲。詩中刻畫了一位愛國詩人的形象,言辭慷慨,意氣駿發,一種胸懷壯志不為世用的不平之氣拂拂指端,讀之令人悵恨,令人感奮,更令人扼腕。
定盦先生以詩名,但他同時也是一位極有抱負的愛國者。他在《己亥雜詩》“五十年來言定譣”后注曰:“庚辰歲,為《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按庚辰為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時大清帝國由盛轉衰,矛盾叢生。是歲詩人會試下第,筮仕得內閣中書。以上兩篇奏議,作于入京之前,旨在加強西北邊疆的統治,抵制帝國主義的入侵。次年他便由杭到閣,時程春廬修《會典》,其理藩院一門,及青海、西藏各圖,皆屬先生校理,而于西北兩塞部落、世系、風俗、山川形勢,尤役心力。后來李鴻章在《黑龍江述略·序》中曾提起此事,謂“古今雄偉非常之端,往往創于書生憂患之所得,龔氏自珍議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設施于今日。”說明他的建議直到數十年后李鴻章時代才得以實施。
詩之前二句實以西北、東南并舉。“絕域從軍”,未必是詩人果有從軍出塞的打算,它所指的主要是關于西北設行省的建議。此詩之作距奏議之上不過三年,時清廷尚未采納,故詩人一開頭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三年時間不能算短,詩人抱著滿腔熱情上書議事,而遲遲未見實施,難怪他感到“惘然”了。這兩句好似積壓多時的憤懣一下子傾瀉而出,語直意賅,不假文飾,感人心弦。這樣的情緒詩人時時見之于吟詠,如道光七年所作《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之二云:“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宗周若蠢蠢,嫠緯燒為塵。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看花憶黃河,對月思西秦。貴官勿三思,以我為杞人。”然而相比之下,這里寫得更加凝煉,更加集中,更帶有濃郁的感情。“東南幽恨”,說明詩人罷東南番舶之議上陳之后,而洋人的船舶依舊在東南沿海游弋,依舊向中國傾瀉洋貨,甚至還夾帶著大量的鴉片。誠如詩人后來在《己亥雜詩》中所寫:“津梁條約遍南東,誰遣藏春深塢逢。不枉人呼蓮幕客,碧紗幮護阿芙蓉。”統治者大開方便之門,海關失控,鴉片煙源源而入,官府中不少幕客(包括一些主要官員),終日吞云吐霧,迷醉于“藏春塢”中、“碧紗幮”里,不管白銀外流,國弱民貧。目睹這一切,詩人怎不憂心忡忡而血淚盈箋化為詩句呢!
詩之后二句,為豪壯之語,更為沉郁之語,妙在沉郁之思,出之以豪壯。看似自嘲,實為有感而發,其中暗寓著對清廷無聲的抗議,也飽和著對黑暗現實的極度不滿。夫簫劍者,志士之象征也。昔曹沫以一劍之任,劫桓公于壇位之上,而顏色不變;伍員去國,吹簫于吳市,而神態自若。詩人李白有仗劍遠游的壯舉,杜牧有聽簫廣陵的雅興。定盦先生在他的作品里,常常以簫劍自喻,如“按劍因誰怒,尋簫思不堪,月明水湩酒薄,天冷塞花寒。駝帽春猶擁,貂靴舞不酣。忽承飛騎賜,行帳下江南。”(《紀夢》七首之五)在《湘月》詞中他更說:“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銷魂味。”清人洪子駿以為前二句“是難兼得,未曾有也”,因而填《金縷曲》以贈之。過了十年,吳山人文征還特意畫了一幅《簫心劍態圖》送給他。由此看來,一簫一劍,反映了詩人個性的某些特征:簫,表明了他的怨,他對周圍環境不協調、不合作的態度;劍,表明了他的狂,他的白眼看世、不受制于封建禮教的反抗精神。
結句不僅是對“一簫一劍平生意”的概括,而且其中懷有無窮的悵恨,把全詩的感情推向高潮。在封建社會中,凡是才氣縱橫、理想高遠的詩人,往往“人指為狂”,從魏晉時阮籍到唐代的李白,莫不如此。龔自珍滿懷報國熱忱,作東南、西北之議,時人不但不理解,反而以為是“狂”。但詩人毫不介意,反而一再說:“沉沉心事北南東,一睨人材海內空。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墮晉賢風。”(《夜坐》其二)“憐我平生無好計,劍俠千年已矣。”他雖曾自稱“頹放無似”(《與吳虹生書》),其實這兒“負盡狂名十五年”一句,卻含有一種否定的意義。所謂“狂名”者,是“人指為狂”,而詩人自己卻不以為然。負盡狂名,意謂理想未能實現,才能未得施展,不能不使人抱憾無涯。“負盡”二字,是情極之語,何況又是“十五年”之久,其恨更深矣。
我們讀此詩前二句,仿佛看到集詩情將略于一身的陸游;而讀后二句,又似看到桀驁不馴、佯狂不羈的李白。然而這兩者又都不是,他是鴉片戰爭之前被時代所孕育的一位激情洋溢的愛國詩人。他的出現,標志著舊時代即將過去,而一個新時代將緩慢來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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