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題豫章四賢像拓本(其三)·陳三立
駝坐蟲語窗,私我涪翁詩。
镵刻造化手,初不用意為。
陳三立對他的“鄉先輩”黃庭堅心摹手追,備極景仰。早在光緒十九年(1893)時,三立隨其父陳寶箴在湖北任上,游黃州諸山,過黃岡楊守敬書樓,見有宋刻《黃山谷內外集》,即欲廣其流傳,解梓授刊人。(見陳三立《山谷詩題辭》)三立早年的詩,亦專學山谷,避俗避熟,力求生澀,由此而開創風靡一時的“同光體”詩派。
這首小詩短短二十字,已把作者的論詩宗旨揭示出來。前兩句寫夜讀山谷詩的情景:彎著背坐著,秋蟲在窗外鳴叫,它大概也跟我一樣,對涪翁的詩有所私愛吧!涪翁,黃庭堅之號。“蟲語窗”三字,切不可滑眼看過。山谷在《胡宗元詩集序》中曾說:“夫寒暑相推,草木與榮衰焉,慶榮而吊衰,其鳴皆有謂,候蟲是也。……候蟲之聲,則末世詩人之言似之。”山谷提出,詩歌應有“不怨之怨”的精神境界,讀書人雖抱有青云之志,而往往只能沉埋草野,壯志難酬,只能發出候蟲那樣的“有謂”之鳴,以抒胸中抑郁之氣。陳三立對山谷的詩論是有深切的領會的。他正是處于“末世”的詩人,戊戌變法失敗后,三立與父湖南巡撫寶箴被革職歸里,永不敘用。以后幾年間,家國多事。光緒二十六年(1900)六月,寶箴憂憤而卒,葬于南昌青山之原。不久,庚子事變起,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清王朝風雨飄搖。此詩作于光緒三十年(1904),時作者寓居南京,自言“老夫所殉與終古,當世猶稱善屬文”(《園居漫興》),詩人已作好“殉”他的政治理想的準備了。
“镵刻造化手”,五字可作山谷詩的定評。黃庭堅為詩,千錘百煉,仿佛天地創造化育萬物的手段。詩語本韓愈《酬司門盧四兄云夫院長望秋作》:“若使乘酣騁雄怪,造化何以當鐫劖。”山谷詩刻意出奇,在謀篇、造句、煉字上都脫棄凡俗,求生求新,這也是陳三立詩歌的特點。陳衍對三立詩極為稱賞,謂其“戛戛生新,而絕不鉤棘”,五十年來,“稱雄海內”(《石遺室詩話》及續編),但陳衍又強調,三立詩雖避俗熟而求生澀,“而佳語仍在文從字順處”,“然其佳處,可以泣鬼神,訴真宰者,未嘗不在文從字順中也。”兩次指出三立詩的“文從字順”,自是別具只眼。三立學黃,其成功處亦在于此,這就是他在本詩中所說的“初不用意為”!
千錘百煉,可與造化之功相侔,而跡其本意,原是不必費盡心思去雕琢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才是天地造化萬物的大手段。黃庭堅對此深有領會:“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與王觀復書》之二)又云:“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與王觀復書》之一)黃庭堅在教導后學時,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句法簡易”,“不煩繩削”,要“理得辭順”,甚至說:“文章成就,更無斧鑿痕,乃為佳作耳。”(同上書)其用心是良苦的。既要“镵刻”,又要“無斧鑿痕”,這個矛盾如何統一?陳三立的理解是“不用意”。所謂不用意,是建立在“镵刻”的基礎上的。首先要掌握寫詩的全部藝術技巧,句錘字煉,然后再擺脫技巧的束縛,而達到“大巧”的最高境界。镵刻,是自然的前提;自然,是镵刻的目的。黃庭堅和陳三立都一致認為,陶淵明的詩,就是具備這“天機”的最佳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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