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苔滑誰能步，葛弱豈可捫。嫋嫋秋風(fēng)過，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還，佳期何由敦。芳塵凝瑤席，清醑滿金罇。洞庭空波瀾，桂枝徒攀翻。結(jié)念屬霄漢，孤景莫與諼。俯濯石下潭，仰看條上猿。早聞夕飆急，晚見朝日暾。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感往慮有復(fù)，理來情無存。庶持乘日車，得以慰營魂。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

石門山是浙江嵊縣的風(fēng)景勝地。謝靈運《游名山志》說：“石門山，兩巖間微有門形，故以為稱。瀑布飛瀉，丹翠交曜。”(《藝文類聚》卷八引)這首詩是詩人在山上營筑新居之后所作。詩題四句，帶有描述性質(zhì)，與一般詩題立意不同，旨在突出對石門新居溪山林泉的喜愛之情。

發(fā)端二句，入手擒題，出語峻峭。新居既險且幽，已見迥絕塵寰之意，又以石門披云高臥襯出山勢、新居之高，點帶出高蹈之情，將營建石門新居的目的和高臥云山的情懷盡皆吐出。三四兩句是前兩句的補充，寫山徑苔蘚滿階，難以行走，路邊葛藤又很柔嫩，無法攀援，點明人跡罕至，與世遠(yuǎn)隔，石門新居險幽高遠(yuǎn)的景色也生動地烘托出來。

“嫋嫋”以下十句，寫對好友的懷念。當(dāng)時，詩人的同道好友孔淳之、王弘之、僧鏡游居于始寧、剡縣、上虞一帶，彼此相去不遠(yuǎn)。大約在石門新居初成之時，他們曾來歡聚同游。后來，友人散去，但美好的歡聚時光常使詩人難以忘懷。故而揉合屈原《湘夫人》：“嫋嫋兮秋風(fēng)”和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辭意，寫出“嫋嫋秋風(fēng)過，萋萋春草繁”兩句，借以抒寫情懷。山中節(jié)候，秋去春來，金風(fēng)已過，春草又綠，這自然界的物候演變，節(jié)序有定，一年一度，周而復(fù)始，使詩人想起好友別去，重聚無由，心頭不禁黯然，因而用《楚辭》象征手法，以美人、佳期指代好友、聚會，寫出“美人游不還，佳期何由敦”兩句，訴說對好友的深切思念和團(tuán)聚的渴望。接下去的兩句：“芳塵凝瑤席，清醑滿金罇”，一喻久盼友人不來，芳塵清埃凝聚于玉飾坐席；一寫以金樽美酒相候甚久。因?qū)糜亚樯钜夂V，盼歸而不見，悵惘、空落之感轉(zhuǎn)而深重，故而以“洞庭空波瀾，桂枝徒攀翻”抒寫心曲。上句化用《湘夫人》：“洞庭波兮木葉下”句意，下句化用《招隱士》：“攀桂枝兮聊淹留”和屈原《大司命》：“結(jié)桂枝兮延竚”辭意，巧妙化合，熔鑄新句，也是百煉出冶，運思精鑿。尤其“空”、“徒”兩字，極為形象，寫出水天空闊而歸舟杳然的空寂湖景、心境和把玩桂枝，遙思不見的凄涼情懷。在失望和孤獨的心緒交織中，思念友人的情感益為強烈深沉，于是趁勢打入一層，再以“結(jié)念屬霄漢，孤景莫與諼”傾訴衷腸，抒發(fā)難以釋懷的思念。他仰望高遠(yuǎn)的天空，格外感到形影孤單。憂苦既不能自忘，又無人相與慰藉。詩情至此，已是悲涼不堪，愁腸郁結(jié)了。可是，詩人心懷超曠，慣于借山水化其郁結(jié)。當(dāng)他把視線重新轉(zhuǎn)向山水美景時，內(nèi)心的孤獨、凄涼頓時散去。因而即景描摹，寫出“俯濯”六句。先以“俯濯”、“仰看”、“早聞”、“晚見”分寫四景。“俯”、“仰”著眼于從空間上寫景物的不同，“早”、“晚”則著眼于從時間上寫景物的區(qū)別。通過時空交叉和轉(zhuǎn)換，描繪出石門新居山水的清美景色。然后又以·“崖傾”、“林深”兩句寫光影倏逝、風(fēng)振林木的山景。在這六句之中，有石潭的清影、猿狖的跳躍、晚風(fēng)的勁吹、朝日的初升和危崖的瞬光、深林的風(fēng)吼，把“四面高山，迴溪石瀨，茂林修竹”的題意生動展示出來。其中“早聞”四句通過視覺與聽覺形象描繪山的險峻幽深，尤為逼真。因有高山四面環(huán)峙，危崖傾斜，很晚才見太陽初升，而遲來的陽光映照山谷時，又瞬間即逝。與“晚見朝日”相反，石門山中的晚風(fēng)卻來得很早，而且風(fēng)勢很大，長驅(qū)直入，振響林木，松濤雷鳴，吼聲遠(yuǎn)奔。這種朝日晚見，夕飆早聞的景象描繪，全從山居生活的實際中體驗得來。

詩的最后六句，由寫景轉(zhuǎn)而為議論。“感往”兩句是詩人山水審美活動的理性思考。他回顧人生，深感世事紛錯，故思慮往復(fù)，悲從中來，心緒不寧。而當(dāng)從山水中獲得心智的啟迪，頓然徹悟之時，便得以理化情，妙理若來，物我俱忘，達(dá)到無欲無情境界，為人間煩囂所牽累的世俗之念也隨而蕩然無存了。顯然，詩人的眷戀山水，營居石門，目的固然在于賞美，但他力圖將這種審美活動提到以景悟道的高度，表現(xiàn)出強烈的山水理性精神。“庶持”兩句中，“日車”，本指日神之車，此以借喻時光流逝。《莊子》有“乘日之車，而游于襄城之野”的話。“營魂”，同“營魄”，意指精神、心靈。《老子》云：“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屈原《遠(yuǎn)游》云：“載營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王逸注說：“抱我靈魂而上升也。……魄，一作‘魂’。”詩中用這兩個典故，借以表達(dá)渴望把握住流駛不停的時光，恣情游覽，從山水中契悟玄妙之道，撫慰孤寂的心靈。在詩人看來，這種山水理性精神和深奧的道理，不是一般俗流所能理解的，只有深明哲理的智者才能懂得，故而以目空世人的孤傲語氣說：“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聯(lián)系上文，此處所說的“智者”，分明指他延竚久盼的同道好友。這樣，思念故人之情便一線貫穿，顯得婉曲深沉，真情內(nèi)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