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四首選一)·袁枚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這首詩作于清乾隆十七年(1752)作者赴陜西任職途中,詩題“馬嵬”即馬嵬坡,在今陜西興平縣西25里,唐代天寶十四載(755)發生安史之亂,唐玄宗自京都長安逃往四川經過馬嵬坡時,禁軍嘩變,殺死宰相楊國忠,并迫使唐玄宗命楊貴妃自縊。歷代詩人對這一歷史事件多有題詠。其中最著名者為白居易的長篇敘事詩《長恨歌》。詩人緬懷歷史,自然想到《長恨歌》,乃賦此詩以“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隨園詩話》)。
白居易《長恨歌》主旨在于通過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悲劇,對楊貴妃之慘死與唐玄宗的悲思,寄予其深切同情,如“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寫得纏綿悱惻,哀婉動人,因此感染了一代代讀者。惟獨袁枚別具只眼,對《長恨歌》同情玄宗與楊貴妃永別之題旨不以為然,竟冒天下之大不韙,敢于聲稱“莫唱當年《長恨歌》”,這顯示出詩人不肯從眾而超越世俗的膽識。詩人之所以不同情帝王的愛情悲劇,是因為他有一個參照是:“人間亦自有銀河”,意謂普通百姓也有像牛郎織女被銀河阻隔一樣分離的悲劇。詩人把目光投向“人間”“銀河”,不僅是慧眼獨具,更是關懷蒼生的體現,正如他《寄梅岑》詩所云:“蒼生我輩憂。”袁枚并非只是吟風弄月,表現自我的詩人。在帝王與蒼生的感情天平上,他的法碼傾向于后者。這種民為貴、君為輕的民本思想無疑是值得肯定的。詩人之所以更同情人間百姓,是因為百姓的苦難遠比帝王深重。他在想到《長恨歌》的同時,更想到唐代詩圣杜甫《石壕吏》一類關心民瘼的名篇,因為它們是蒼生“淚比長生殿上多”的生動例證。“長生殿”在陜西驪山華清宮內,是當年玄宗與楊貴妃的居所,《長恨歌》所謂“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他們曾在這里海誓山盟:“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可惜未能如愿。這雖然也令人“長恨”流淚,但與《石壕吏》所描寫的石壕村里老翁與老婦“二男新戰死”,又“有吏夜捉人”,使“老翁逾墻走”,老婦被官兵捉去從軍的痛苦遭際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了。許許多多像“石壕村里夫妻別”一樣的百姓痛苦之淚水遠比帝王愛情悲劇之淚水流得多。詩的結尾飽含著作者對人民的同情。吳應和評此詩寫得“沉痛”,“足以動人”,可與杜牧、李商隱“詠古諸作并傳無疑”,(《浙西六家詩鈔》)并非虛譽。
這首詩以議論為主,但由于所選取的材料《長恨歌》與《石壕吏》都是生動形象、感情濃郁的名篇,因此能給人以豐富深遠而具體的聯想,何況詩人又注意采用“銀河”、“淚”等比喻象征手法,使抽象的情感具象化,讀來就不覺枯燥;而全篇以帝王悲劇與石壕村的百姓苦難相對照,亦頗具匠心,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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