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草行·朱彝尊
陰風蕭蕭邊馬鳴,健兒十萬來空城。
角聲嗚嗚滿街道,縣官張燈征馬草。
階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樸無完膚。
里胥揚揚出官署,未明已到田家去。
橫行叫罵呼盤飧,闌牢四顧搜雞豚。
歸來輸官仍不足,擁金夜就倡樓宿。
清王朝豢養了幾十萬鐵騎軍,馬高士壯、旗盔鮮明,實在威風極了。只是,軍將愛粱肉,鐵騎好芻豆。這赳赳馬兵所到之處,老百姓可就遭了殃:不僅要出餉供糧,還得為那些昂頭揚鬣的畜生輸送草料。這便在飽經戰禍的江南,又演出了“當時磧北起蒲梢,今日江南輸馬草”的可怕鬧劇。太倉詩人吳偉業,就曾激于江南百姓“推車挽上秦淮橋”、“十家早破中人產”的慘景,對“轅門芻豆高如山”、“忍令百姓愁饑寒”的冷酷當局,作過憤慨的揭露和抨擊(《馬草行》)。朱彝尊的這首同題之作,更以冷峻、辛辣的筆墨,勾勒了里胥爪牙在催逼馬草中的丑惡嘴臉。
這一幕鬧劇是在“陰風蕭蕭”的傍晚開場的。一座在戰亂中本已瘡痍滿目的小縣城,突然闖入了黑魆魆、鬧哄哄的“十萬”馬兵!靜寂的街道上,剎時間人喧馬嘶;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草民、市人,能不如見到兇神惡煞一般膽戰驚心?分明是一班在“陰風”中降臨的鬼蜮,詩中卻著以“健兒”字樣,明贊暗諷,讀之頓覺有一股鄙夷之氣升騰筆端。最妙的是“角聲嗚嗚滿街道”一句,描述馬兵來入平民所居“空城”,竟還吹角“嗚嗚”如臨大敵,更顯得不倫不類——你們既有這么一股狠勁,大可到邊關外去“御敵保國”;卻煞有介事地闖到平民街巷上來發泄,不覺得可笑復可恥么?辛辣的嘲諷,借助于張揚其事的描摹,正強烈傳達了詩人對馬兵入城的無比憎惡。
然而,這對于“征馬草”的鬧劇來說,畢竟還只是開場。當馬兵們在街頭巷尾收金歇角、解馬卸鞍的時候,另一批丑類便又上場了。首先驚動的當然是縣太爺。這位平素日上三竿,還決定不了究竟先喝早茶還是先食燕窩的芝麻官,此刻卻要不辭勞苦、連夜辦公了!“縣官張燈征馬草”一句,傳神處恰在“張燈”二字:大兵珍愛的畜生急需進餐,他縣太爺還能不趨之若鶩?于是黑呼呼的官衙,里里外外燈火齊燃,堂上庭除役吏如林。征草嚴令早已傳達四鄉,竟還有那么個“七十余”歲的不知趣的“野老”,還想倚老賣老、為民請命、拒交馬草?那就把他抓起來,“王法從事”,恰可收“殺雞儆猴”之效!“階前野老七十余,身上鞭樸無完膚”二句,即以欷歔墮淚之語,再現了鬼影幢幢的縣衙前,所發生的逼征馬草之慘象。
接著演出的是里胥(鄉吏)“橫行”鄉里的丑劇。催征馬草對于草民來說,無疑如平地炸驚雷一樣,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飛來橫禍;但對這批官府爪牙來說,恰是喜從天降的搜括良機!你看他喜氣揚揚踏出“官署”,故作矜持的嘴角,掩不住浮上眉眼的笑意??峙逻B那施施而行的步武,也有些輕飄飄了吧?“未明已到田家去”:行動之神速表明,為了中飽私囊,他已怎樣急不可耐。于是寂寂沉睡的農家村落,頓時響徹了一片立眉豎眼的喝罵之聲。忠厚的讀者也許以為,這里胥又是“橫行”、又是“叫罵”,定是在賣力呼喝鄉民速交“馬草”罷?誰知詩中跳出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三字:“呼盤飧”。詩人的運筆簡直如銳利的刀鋒,直透這位催草惡吏的心腑深處——馬要吃草,人要吃飯,他大爺“未明”趕來“田家”,豈能不先謀它個雞豚酒鴨的饕餮一飽?難怪他尚未在院里坐定,那一對賊亮的老鼠眼,早已向雞棚豬圈搜索不停了。“闌牢四顧搜雞豚”,就是對里胥那令人作嘔的饞涎之相的入神寫照。
這場鬧劇的尾聲已在次日傍晚。意氣軒昂的里胥,押解著成車成船的馬草來歸縣衙。車屁股后自然還哼哼著順手牽帶的雞豚,衣兜里依稀可聞銀子銅錢的振響。但車裝船載的馬草,竟然“仍不足”供應十萬畜生之需??磥砟强h太爺還得徹夜“張燈”分派任務了。至于里胥,卻是毫不慌張:大不了明天再到“田家”叫罵幾聲,再享受一番雞豚酒鴨的“盤飧”,何樂而不為?只是此刻,大爺卻要放松放松去了,那“倡樓”的娘們見了滿兜的大錢,能不服服貼貼伺候大爺到天明?初看起來,“擁金夜就倡樓宿”的結句,似與“歸來輸官仍不足”不接,成了逸出正題的閑筆。然而也正是這閑逸的一筆,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在這征收“馬草”的鬧劇中,與無數“田家”飛來橫禍所伴隨的,卻是多少官家爪牙的大發橫財!里胥的“擁金”宿倡,便是詩人描述中最辛辣,也是最意味深長的畫龍點睛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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