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海后十章(其八)·魏源
曾聞兵革話承平,兒見承平話戰爭。
鶴盡羽書風盡檄,兒談海國婢談兵。
夢中疏草蒼生淚,詩里鶯花稗史情。
官匪拾遺休學杜,徒驚絳灌漢公卿。
魏源作于一八四二年前后的《寰海后十章》,其重心主要是對戰爭的總結和反思。這一首略有不同。前四句描繪社會上對戰爭的普遍驚懼心理,后四句抒發自身報國無門的憂憤心情。這兩重內容在鴉片戰爭前后的詩人筆下均不鮮見,而魏源寫去,卻格外警策動人,別有深意。
既然“條約”業已簽定,戰爭已經結束,人們在戰爭中渴望的安寧,期盼的“承平”已然實現,那么,飽經戰亂憂患的黎民百姓該松口氣了。然而不料,在這“承平”之際,人們卻反而紛紛擾擾,大肆談論著戰爭的威脅。首聯敏銳捕捉了“兵革”之際的“話承平”和“承平”之中的“話戰爭”這正常和反常的兩種現象,并用“曾聞”、“幾見”的怪訝語氣,著力突出了后者的異常。此中原因何在呢?作者用現象懸出疑問,并不作答。而是將“幾見承平話戰爭”的現象進一步展開:“鶴盡羽書風盡檄,兒談海國婢談兵”。這就說明,所謂“話戰爭”并非泛泛議論那場剛逝去的戰爭。作者出神入妙地運用了東晉淝水之戰“風聲鶴唳”的典故,一方面描繪出“話戰爭”的內容——人們普遍的驚懼,像淝水之戰大敗的苻堅軍,一有“風聲鶴唳”,即以為軍情緊急,大禍將臨;另一方面又暗示出朝廷的驚慌失措,草木皆兵,稍有風吹草動,就發軍書征兵,以致弄得人心惶惶。不僅如此,這種驚懼恐慌竟到了如此地步:連兒童、使女都紛紛談論著同敵國用兵打仗的話題。前四句只寫了現象,但現象之中卻包含了深刻的意蘊。原來,所謂“承平”,乃是朝廷在侵略者威逼之下,接受極其苛刻的條件,簽定了喪權辱國的“條約”所換取的暫時緩解。這種以自身的統治利益為目的的茍且偷安并不能使黎民百姓有絲毫的安全感,而“條約”所規定的侵略者“特權”更不啻引狼入室,不僅沒有消彌其侵略野心,反會變本加厲,中華民族將面臨更深重的民族災難。之所以有“話戰爭”的異象,乃在“承平”原不存在!接踵而來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及其后一系列的侵略戰爭,無不證明了“話戰爭”所包含的深刻意蘊。
上面四句詩意內涵的展開,還同時說明了一個緊密關注著國家命運的主人公的存在,凝煉精警的現象概括,本身就是他憂國憂民深入思考的結果,因而下面四句詩筆轉向自身,也就顯得十分自然了。作者睡夢里都在起草奏章,反映人民的痛苦;他的詩作,縱然寫到花草鶯燕,也不是為了吟弄風月,而是欲起野史之作用,無不記載了民間的風俗人情,表現黎民百姓的遭際與愿望。這兩句寫得極誠摯沉痛,懇切動人。魏源雖然在五十多歲中進士前,長期依人幕府,但他居下僚而不沉淪,特別在鴉片戰爭前后的詩歌創作與《圣武記》、《海國圖志》等著作的編撰,為“制夷”以解救民生疾苦陳義獻策。這兩句詩之所以特別感人,就在于他對自己才高位卑的處境不屑齒及,一心想的是“蒼生淚”、“稗史情”。這不僅道出一個普通知識分子愛國憂民的情懷,而且突出體現了鴉片戰爭愛國詩歌高揚著人民性的典型特征。但是,他那些切中肯綮的陳義獻策不但不為統治者理睬,反而會帶來一班誤國庸臣們的忌恨。末聯“官匪拾遺休學杜,徒驚絳灌漢公卿”就是從此意脈而發的憤激之辭:自己既然連杜甫左拾遺那樣的官職都沒有,又何必去學杜甫的憂國憂民,為朝廷補缺糾失?那反而會徒自驚動像漢代周勃、灌嬰那樣的朝中大臣,使自己遭到賈誼一樣的疑忌和打擊。詩人的一腔憂國憂民之心,也只能在“夢中疏草”,無法實現。這激憤的反語,道出了有識之士的普遍悲哀,因而具有深廣的內涵。
比起魏源典故瀾翻的其他作品來,這首詩已算得上明白如話了。這當然是指詩面而言。前四句以現象寫本質,以具體寫抽象。由于命意包含在現象的對比與展示之中,并不說破,因而詩面之下便形成了詩意空間的內在張力。這就是通常所說的耐人尋味的含蓄。后四句詩筆引向自身的抒情,沉摯與憤切相交織,乃是一代愛國志士心音的剖白。由于這種情感同“蒼生淚”脈脈相通,同“絳灌”之流斬然對立,便以充盈著崇高正義之內美的人格力量,格外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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