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fēng)。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是晏幾道與一個相熟的女子久別重逢之作。這個女子可能是晏幾道自撰《小山詞序》中所提到的他的朋友沈廉叔、陳君龍家歌女蓮、鴻、、云諸人中的一個。晏幾道經(jīng)常在這兩位朋友家中飲酒聽歌,與這個女子是很熟的而且有相當(dāng)愛惜之情的,離別之后,時常思念,哪知道現(xiàn)在忽然不期而重遇,又驚又喜,所以作了這首詞。上半闋寫當(dāng)年相聚時歡樂之況,下半闋寫今日重逢時驚喜之情。
上半闋敘寫當(dāng)年歡聚之時,歌女殷勤勸酒,自己拚命痛飲,歌女在楊柳圍繞的高樓中翩翩起舞,在搖動繪有桃花的團扇時緩緩而歌,直到月落風(fēng)定,真是豪情歡暢,逸興遄飛。詞中用了許多漂亮的顏色字面,如“彩袖”、“玉鍾”、“醉顏紅”、“楊柳樓”、“桃花扇”等,寫得非常絢爛。但是,所有這一切并不是作詞時當(dāng)前的情況,乃是追憶往事,似實而卻虛,所以它不像一幅固定的圖畫,而像一幕電影,在眼前一現(xiàn),又化為烏有。
下半闋敘寫久別重逢的驚喜之情。“銀”即是銀燈;“剩”,只管。末二句雖是從杜甫《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兩句脫化而出,但是表達(dá)得更為輕靈婉折,不像杜甫詩那樣悲愴沉重。這是因為杜甫作此詩時是在戰(zhàn)亂期間,而久別重逢的對象則是妻子兒女,晏幾道作此詞是在承平之世,而久別重逢的對象則是相愛的歌女,情況不同,則情致各異,而詞體與詩體也是有所區(qū)別的。詞中說,在別離之后,回想歡聚時(即是上半闋所寫情況),常是夢中相見,而今番真的相遇了,反倒疑是夢中。情思委婉纏綿,辭句清空如話,而其妙處更在于能用聲音配合之美,造成一種迷離惝恍的夢境,有情文相生之妙。下半闋共計二十七個字,其中有十六個字是陽聲(凡字尾帶m、n、ng等鼻音者為陽聲),即是“從”、“相”、“逢”、“魂”、“夢”、“君”、“同”、“今”、“剩”、“銀”、“”、“恐”、“相”、“逢”、“夢”、“中”等,而在這十六個陽聲字中,收尾是ong韻母者有八個字,即是“從”、“逢”、“夢”、“同”、“恐”、“逢”、“夢”、“中”。這八個ong韻母的字,分散在這幾句中,反復(fù)出現(xiàn),使我們讀起來,仿佛是聽一個諧美的樂曲,其中經(jīng)常有嗡嗡的聲音,引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恰好與詞中所要表達(dá)的情思相配合,而增強其感染力。
總之,晏幾道這首詞的藝術(shù)手法,上半闋是利用彩色字面,描摹當(dāng)年歡聚情況,似實而卻虛,宛如銀幕上的電影,當(dāng)前一現(xiàn),倏歸烏有;下半闋抒寫久別相思不期而遇的驚喜之情,似夢而卻真,利用聲韻的配合,宛如一首樂曲,使聽者也仿佛進(jìn)入夢境。全詞不過五十幾個字,而能造成兩種境界,互相補充配合,或?qū)嵒蛱?,既有彩色的絢爛,又有聲音的諧美,這就是晏幾道詞藝高妙之處。
文學(xué)與藝術(shù)意境是可以相通的。蘇軾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是說,詩與畫的意境可以相通,讀詩時仿佛是欣賞一幅畫,而觀畫時又好像是吟誦一首詩。由此意推而廣之,我們在讀古人詩詞時,不但常是如同觀畫,而且有時仿佛是看到一幕電影,或是聆聽一曲樂歌,晏幾道這首《鷓鴣天》詞即是如此。
晏幾道是晏殊之幼子。晏殊久居相位,其門生故吏,多據(jù)要津,晏幾道如果想仕宦騰達(dá),是很有機會的。但是晏幾道為人耿介恬淡,厭惡仕途混濁,“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黃庭堅《小山詞序》)。他只作過監(jiān)潁昌許田鎮(zhèn)的小官,旋即退居京都私第。晏幾道既不肯與達(dá)官貴人往還,而出身于貴公子,又不能到社會下層中去,于是他覺得,在相知友好家中所遇到的幾個歌女,如“蓮、鴻、、云”等,倒還天真淳樸,不似官場中人之混濁鄙俗,所以愿意和她們相處,而寄予愛賞與同情。其《小山詞》中所抒寫的多是這一類的情事,這首《鷓鴣天》詞也是一個例證。近來論詞者有人認(rèn)為,晏幾道的為人很像《紅樓夢》小說中的人物賈寶玉,這個意見是相當(dāng)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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