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名上帝所忌 得謗可以消名
——蕭何自污
蕭何與張良、韓信齊名,被人稱為“漢初三杰”,為劉邦的西漢王朝建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劉邦褒揚他們三人同時也是自我褒揚的一段話廣為流傳:
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史記·高祖本紀》)
要想認識漢相國蕭何,就必須直面他以退為進的“自污”抉擇。
關于蕭何“自污”的前前后后,《史記·蕭相國世家》做了詳盡的交代。西漢王朝建立后,張良堅定地選擇了淡出,韓信則被呂雉誅殺于未央宮,當年曾經月下追韓信的蕭何,出于種種原因,充當了呂雉的幫兇,設計擒拿了韓信,制造了“成敗蕭何”的成語典故。
漢十一年,陳豨反,高祖自將,至邯鄲。未罷,淮陰侯謀反關中,呂后用蕭何計,誅淮陰侯,語在淮陰事中。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愿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蕭何因協助呂雉誅殺韓信有功,劉邦從與叛將陳豨交戰的前線派使臣傳命,“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對劉邦的特意封賞,蕭何并沒有聯想到別的,幸賴一介商人“東陵瓜”召平冷眼旁觀,看出了貓膩,提醒蕭何大禍就在眼前,并獻計要蕭何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蕭何依計而行,才解除了劉邦的擔憂。以上,可視為蕭何“自污”的前因。
漢高祖劉邦晚年對蕭何的猜忌,可謂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復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復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污?上心乃安。”于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上罷布軍歸,民道遮行上書,言相國賤強買民田宅數千萬。上至,相國謁。上笑曰:“夫相國乃利民!”民所上書皆以與相國,曰:“君自謝民。”
漢十二年是劉邦生命的最后一年,依舊率領軍隊與叛將黥布作戰的劉邦,最放心不下的卻是相國蕭何,于是一再派人打聽蕭何在做些什么。蕭何還打算依樣畫葫蘆,重復上年高祖平定陳豨時自己的做法。這時,又有高明之客前來,點明重權在握的相國蕭何深得民心,乃是引起雄猜之主高祖猜忌的根源所在。于是乎蕭何別無選擇,為求自保而不得不設法“自污”。果不其然,蕭何的種種“自污”行為引發了受害民眾的不滿,卻匪夷所思地打消了高祖劉邦的猜忌心。以上,便是蕭何“自污”的經過。
事情到這里并沒有完結,而蕭何卻天真地認為已經完結了。于是,便有了接下來的變故:
相國因為民請曰:“長安地狹,上林中多空地,棄,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為禽獸食。”上大怒曰:“相國多受賈人財物,乃為請吾苑!”乃下相國廷尉,械系之。數日,王衛尉侍,前問曰:“相國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上曰:“吾聞李斯相秦皇帝,有善歸主,有惡自與。今相國多受賈豎金而為民請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王衛尉曰:“夫職事茍有便于民而請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國受賈人錢乎!且陛下距楚數歲,陳豨、黥布反,陛下自將而往,當是時,相國守關中,搖足則關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國不以此時為利,今乃利賈人之金乎?且秦以不聞其過亡天下,李斯之分過,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淺也。”高帝不懌。是日,使使持節赦出相國。相國年老,素恭謹,入,徒跣謝。高帝曰:“相國休矣!相國為民請苑,吾不許,我不過為桀紂主,而相國為賢相。吾故系相國,欲令百姓聞吾過也。”
明眼人一望即知,蕭何的這次牢獄之災,無非是因為又一次觸動了劉邦的猜忌心的緣故。劉邦明明一直擔憂蕭何在民眾中的威望超過了自己,蕭何卻還要不依不饒地為民請命,這不是自己給自己過不去又是什么?好在經過這次牢獄之災,蕭何徹底明白了劉邦的逆鱗所在,從此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再重犯原先的錯誤,君臣之間也因此而相安無事。
赦放了相國蕭何之后,劉邦很快便一命嗚呼,手操朝廷生殺予奪大權的太后呂雉快意恩仇,卻很難見到蕭何出面勸阻。《史記·蕭相國世家》中,記載了蕭何晚年的兩件明智之舉。一件是出于公心,推薦一向與自己不和的曹參做相國,一件是“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
何素不與曹參相能,及何病,孝惠自臨視相國病,因問曰:“君即百歲后,誰可代君者?”對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參何如?”何頓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
“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蕭何的這一治家格言,對后世的影響極大。古來大智慧之人所追求的,往往不是眼前,而是長遠。
回過頭來審視蕭何的“自污”。好端端地往自己身上潑臟水無疑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同時又是一件很無奈、很明智的抉擇。設若蕭何不屑于這樣做,那么,他和主子劉邦之間說不出口來的心結很快就會演變成一場慘不忍睹的血光之災。饒是蕭何主動選擇“自污”,主動委曲自己,適應高祖劉邦,還是一不小心就被關進了監牢中,何況不肯自污呢?俗云“伴君如伴虎”,蕭何服侍劉邦就是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子。
比較起過于自負不肯向主子低頭的韓信者流來,蕭何通過“自污”以求自保,無疑是很明智的選擇。楚王韓信被劉邦偽游云夢而擒拿而貶黜為淮陰侯,罪名純屬子虛烏有。按說到了這個分上,智慧如韓信應當早已洞悉劉邦的機心,可是韓信就是不肯委曲自己驕傲的個性,就是做不到像蕭何一樣韜光養晦自污求全。
上常從容與信言諸將能不,各有差。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為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史記·淮陰侯列傳》)
試想,蕭何任勞任怨逆來順受,尚且無法徹底消除劉邦心中的猜忌,韓信始終不肯低頭服輸,又怎么可能不讓劉邦的猜忌與日俱增呢?無怪乎韓信死在未央宮的消息傳到劉邦耳中以后,劉邦“且喜且憐之”,所關心的不是韓信的死,而僅僅是韓信死前說了些什么。通過韓信這個參照系,便能聯想到蕭何“自污”的更多內容。
相形于對韓信、周勃的評價,司馬遷對蕭何的評價并不高:
太史公曰: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勛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
南宋思想家葉適便為蕭何鳴不平:
蕭何雖不逮古人,然漢非何不興也。遷既不能品第其人,而始但之為刀筆吏,終遽于閎、散爭烈。伊尹、傅說未嘗無賤微之誚,此固何足論,然又何閎、散之易為乎?
金人王若虛亦云:
司馬遷贊何云“與閎夭、散宜生爭烈”,贊韓信則云“可比周、召、太公之徒”,贊周勃則云“伊尹、周公何以加”。夫史氏擬人,必于其倫,不可不慎也。以何、信等輩而上方三代圣賢,談何易哉?
如果是僅就明哲保身韜光養晦而言,蕭何在人生歧路面前,審時度勢而做出的“自污”抉擇,確實要比韓信、周勃高明。
明人陳繼儒編撰的《小窗幽記》中輯有這樣一則格言:“清福上帝所吝,而習忙可以消福;清名上帝所忌,而得謗可以消名。”品味斯言,忽然覺得,蕭何“自污”可以為之作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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