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改詩
距離成都西南約100千米處,有一座古老的縣城——眉山,蘇軾就出生在這里。他自幼天資聰穎,父親蘇洵是鼎鼎大名的詩人,對他的教育很是上心。蘇家旁邊有郁郁蔥蔥的樹林,少年蘇軾總是拿著書,到林子邊上搖頭晃腦地讀。經過幾年的奮發努力,他的學業大有長進。小小年紀,就已經讀了許多書,漸能出筆成章了。
偶爾蘇洵看到蘇軾的文章,都要夸獎他:“子瞻,你的文章大有長進。”至親好友也對他贊不絕口,預言他必是文壇的奇才。少年蘇軾在一片贊揚聲中,不免有些飄飄然起來。他自以為知識淵博,才智過人,頗有點自傲。一天他讀完書,覺得天下詩書盡在掌握之中了,于是很是自得,取過筆墨和紙,揮毫寫下對聯“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然后將對聯貼在書齋門口。有位老翁路過,好奇地近前觀看,見到蘇軾如此自信,不禁搖了搖頭。
過了兩天,老翁手持一本書,叩響蘇家大門。見到蘇軾便恭恭敬敬地說:“聽說小蘇先生少年天才,我家中有古書一本,傳說書里全是倉頡初造的字,很多人都看不懂,所以特來請教。”蘇軾心想,即使古文字我也識得不少,這樣一個鄉下老翁,能出啥題呢?于是漫不經心接過書來,翻開一看,那上面的字他竟一個都不認識,頓時紅了臉。
老翁見狀,不動聲色地向前,繼續拱手,恭恭敬敬地說:“請先生賜教。”“先生”兩字,激得蘇軾尷尬非常。因為那時候只有解惑授業,先知先覺的人才能稱為先生。蘇軾無奈,告訴老翁說:“這本書很生僻,我學識尚淺,看不明白。”老翁聽了,爽朗大笑說:“小蘇公子,可你門上那副對聯不是說你‘識遍天下字,讀盡人間書’嗎?怎么會不識此書之字呢?”說完,拿過書本,飄然而去。
蘇軾望著老翁的背影,思前想后,甚是慚愧。他終于從老翁的話中悟出了真諦,立即提筆來到門前,在那副對聯的上下聯前各加了兩個字,使對聯變成為:發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
此后,蘇軾一直在眉山專心學習。仁宗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他和弟弟蘇轍在父親的陪伴下初次離開眉山,并趕赴京城參加科舉考試。這一年順利地通過預備考試的兩兄弟,又一起參加了第二年春季的科舉,經過多年學習,蘇軾一舉進士及第。此次科舉考試的知貢舉(監考官)是當時著名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及梅堯臣。
考試開始了,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這注定是決定蘇軾命運的一場考試,考試結果公布:蘇軾、蘇轍都榜上有名。特別是蘇軾獲得了第二名。其實他本來應該得到第一的,但主考官歐陽修看到文章寫得太出色,以為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他為了避嫌,就評了第二名。后來金榜貼出,歐陽修后悔莫及。筆試后是面試,題目是《春秋》,蘇軾揮灑自如,拿了個第一名。
歐陽修很欣賞蘇軾,看他的文章時頻頻贊賞說:“讀蘇軾的文章,我不禁汗顏啊。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后來他又說:“現在有新秀出來了,像我這樣的老人應當避開,讓他出人頭地。”還說:“三十年后,大家只記得蘇軾,不記得我歐陽修也。”北宋一代宗師,文壇領袖歐陽修面對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都說“汗顏了”,這話的分量當然很重。這對蘇軾是何等珍貴的無私的推崇。
少年成名的蘇軾最早還很謙遜,聽到歐陽修這樣說,他覺得受之有愧,說:“歐陽修是值得我尊敬的前輩,比起他來,我還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后來,蘇軾詩名滿京都,到處都有崇拜他的粉絲,慢慢就有點自傲了。加上他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很受皇帝賞識,很快就升到翰林學士。
官拜翰林學士后,蘇軾在宰相王安石門下任職。王安石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才華洋溢。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王安石一直很欣賞蘇軾的才華,對他也比較器重。那時候蘇軾受到許多人追捧,自恃聰明,開始譏誚別人。
王安石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有一天,偶然談到東坡的“坡”字,王安石說:“‘坡’字,從土從皮,所以可以說,坡就是土的皮。”蘇軾取笑道:“按您老的說法,‘滑’字就是水之骨?”王安石接著說:“‘鯢’字有魚有兒,合起來又是魚子的意思。四匹馬是駟,天和蟲組合起來是蠶。古人造字,并非沒有意義的。”蘇軾拱手道:“‘鳩’字九鳥,你老是否知道可有典故?”王安石信以為真,欣然請教。蘇軾得意地笑道:“《毛詩》說:鳴鳩在桑,其子七兮。連娘帶爺,共是九個。”王安石聽完,覺得蘇軾變得很輕薄,這樣對他的學問會有不良的影響。剛好朝廷有職位變動,于是將蘇軾貶到湖州當刺史。
蘇軾在湖州三年,三年期滿后,他回到京城。一次去拜訪王安石的時候,正逢王安石有事,于是管家徐倫就引他在書房小坐等待。
徐倫走后,蘇軾百無聊賴,四處打量。書房的四壁書櫥都有鎖,書桌上只有筆硯,沒有其他東西。蘇軾打開硯匣,看到一方端硯,小巧可愛。硯池內還殘留余墨,大概是王安石之前放書寫過什么。硯匣下壓著一張紙箋,取出一看,墨跡宛然,寫的是兩句詩句。
蘇軾心想,安石老了,當年我在京城當官的時候,他哪次詩文不是一揮而就,不假思索?想不到三年后,一首詩只寫了兩句,不曾終韻。蘇軾拿起箋來,念了一遍: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蘇軾心想,真好笑,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是和風,夏天為熏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可這詩句說西風起,就是秋天。那時梧葉飄黃,群芳零落,只有菊花開放。此花開于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干枯爛,并不落瓣。說“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錯誤?蘇軾興之所發,不能自己,舉筆舐墨,依韻續詩兩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完后,蘇軾想,沒和主人說就私下續了詩。要是王安石過來看到這詩,多不好看。要想把詩帶走,又怕連累了管家。蘇軾思前想后,覺得很不安,只好把詩稿再疊起來,仍將它壓在硯匣之下。
沒多久,王安石進了書房,看到詩稿,認出是蘇軾筆跡,心下躊躇:蘇軾這個人,雖然屢遭挫折,卻還是這種輕浮的性子。屈原的《離騷》上就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詩句。也罷,讓他再磨一磨性子吧。而后,蘇軾再度調職黃州。
蘇軾在黃州與四川人陳季常成了好友,閑時一起游山玩水,飲酒作賦,很快就是一年。九九重陽那天,正是秋高氣爽,天氣晴朗的日子,蘇軾突然想起:“有人曾送我菊花數種,就栽在后園。算來秋天應該開花,何不去賞玩一番?”恰好陳季常來訪,蘇軾便拉他同往后花園看菊。
走到菊花架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卻全無一朵。驚得蘇軾目瞪口呆,半天沒有說話。陳季常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為何這樣驚訝?”蘇軾道:“你不知道,以前我以為菊花敗時,只是花瓣萎縮,并不落瓣。去年我在王丞相府中,看他《詠菊》詩中寫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我以為他寫錯了,特地續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王丞相貶我至黃州,原來是讓我看菊花!”接著他又嘆道:“當初小弟被貶,只以為是王丞相公報私仇。誰知他沒有錯,我倒錯了。立志讀遍世間書,還要看遍世間事啊!學海果然無涯!”
得此教訓后,蘇軾潛心向學,終成一代大家。
入選理由:
學海無涯,即使是天才也需要謙遜的向學精神。
阿離之言
我們心中的蘇學士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好文,詩、詞、賦均是一流;他好字,書法為“蘇、黃、米、蔡”之首;他做官,雖說經常被貶謫,但怎么也做過宰相,位極人臣;野史里還說他會吃,發明的東坡肉流傳至今。乍一看,這個男人了不得,任何一個領域要混出頭都不容易,偏偏他各行各業都做得頭頭是道。大概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之間的區別吧。
但估計蘇軾最遺憾的應是自己官做得不好吧。宋朝不像現代社會,分工明確,寫文章的不管做官,要做也是小官,特殊領域如民生維持,有專業人士負責。在古代,做官第一件事是文章要寫得漂亮。官做得好不好不打緊,文章做得難看,怎么做士林表率?所以宋時執掌朝政的全是大文豪大才子大學士。改革派的頭子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保守派司馬光寫的是《資治通鑒》這個大部頭史書。當然以蘇軾的學識,靠向哪邊都是個吃香人物,可是他偏不,就做個中立派。
黨爭中想保持中立不容易,很顯然蘇軾失敗了,只好流放山野。很好,這個流放,流放出蘇學士的人格魅力來。貶湖州通判,貶杭州通判,貶黃州團練,貶汝州團練。一路貶一路快活,貶去嶺南,他就惦記著荔枝;貶去杭州,他還能造條蘇堤,用來散步剛好;貶去黃州,他改善當地伙食。這個蘇學士啊,好比一雜草,落在哪里就蓬勃生長。中國不缺文人,缺的是這種具有獨特風骨的文人,雍容高貴,寵辱不驚,放曠通達。
蘇軾的放曠通達還體現在他的自省上。大凡有點才華的人,都覺得自己比別人厲害,泯然眾人是難以忍受的事情,所以看待事物和他人的眼光不免有點高高在上。
有個流傳廣泛的段子,說佛印和蘇軾聊天,蘇軾說:“我看你就像一坨狗屎。”佛印說:“我看你就像一尊佛。”蘇軾大笑,說:“我是佛,你是狗屎,我比你高明。”佛印搖頭不語。回去后,蘇軾于夜深人靜時猛地醒悟,心中有佛,看人是佛;心中滿是狗屎,看人也是狗屎。第二天,他笑嘻嘻地找到佛印說,你這老家伙,又擺了我一道。
這段子充分說明,蘇軾實在是個勇于嘲笑別人也勇于自嘲的人。其實世人都愛面子,麒麟皮下露馬腳,當然是露別人的比較好,若是自己則要百般掩飾。蘇軾之所以流芳千古,就因他不把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的蘇學士,不認為他罵得別人,而別人罵不得他。他曉得自己和世間眾生一樣,都是平等的存在。
所以蘇軾雖然愛賣點小聰明,卻不會讓人覺得可憎。但偶爾也有小聰明會出婁子,比如傳說里他和王安石打對臺戲。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蘇軾輸得口服心服。野史可信否撇去不說,我們也更愿意相信一個天才有點小弱點,比如不夠謙虛,愛炫耀自己的博學。這就是我們心目中風流無雙的蘇學士,他多情、深情不濫情。貧窮叫人志短,他卻愈加氣長;流放叫人思鄉,他卻說“此心安處是吾鄉”,再沒有這樣一個文人了,如此矛盾而和諧,他是數百年來唯一的異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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