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即生產隊長。生產隊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體制下的一個農村生產勞動、經濟分配的集體單元。
隊長石福身高不到一米六,但身板結實有勁兒,愛剃個平頭, 精明能干。未當隊長時,他是一個快樂的青年,愛唱革命歌曲,愛打牌,愛騎單車去公社禮堂看電影、去永和墟看戲,還會拉二胡。俗話說“千日二胡百日簫”,他小學都沒讀完,何時學得這一技藝大家不得而知,文化室里常見他很投入地拉。隊里有個采茶戲小劇團,他是不可缺的臺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他家已蓋了一間大新屋,一張赤梨木長沙發光滑锃亮,誰見了都喜歡在上面坐一坐,靠一靠,很享受的樣子。除非下雨天,每晚都有鄉鄰到他家玩, 打牌,捉棋,閑聊,可謂門庭若市。有時生產隊的大會與隊委會也在他家開。到七十年代上葉,他家已有單車、衣車、收音機等“三轉一響”,是隊里生活最好的人家之一,按現在的說法,已邁入“小康”了。蓋因他家勞力多(他與母親、妹妹是全勞力,父親半勞力,一個弟弟正在讀書),加上生產隊分紅收入高之故。他是隊里第一個戴手表的社員,勞動時,他會不時捋起左衫袖,看看表,伸伸腰,說:“十點半了。”“十二點半了。”“六點半了。”某年八月一天,農忙插田,他將手表脫下擱在的確良襯衫上衣口袋,手表不知何時掉進水田不見了,這下子可急壞了他,大伙都幫他找呀找,在泥水里來回摸,那么多塊水田,誰知掉哪一塊哪一處了?無異于大海撈針,泥牛入海。
石福講話如“竹筒倒綠豆”,直來直去。某日,他看不慣村中一位青年懦弱的模樣,直言他:“你這種墻頭草、軟骨頭,如果被捉去,不當叛徒我不姓唐!”石福愛聽收音機,常放歌曲頻道給到他家串門的人聽,給單調的鄉村生活增添了幾絲文藝色彩。還愛收聽天氣預報,如若氣候有大變化,就會提醒社員:“明天要下大雨了!” “明天降溫變冷了!”偶爾他還買過書。大約一九七一年,他在永和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幾百頁、十六開本的關于婦女懷孕生育的醫學書(書名今已忘),內文中配有大量婦女生殖系統解剖及生育的圖片,有攝影,更多的是線條畫。這消息不脛而走,大伙爭相借閱,看得我們這幫 “小鄉親”臉熱心跳,算是開了一次“眼界”,飽了一次“眼福”,也“學到了”一些也許一輩子都派不上用場的“醫療衛生知識”。石福未婚,也無對象,不知為何對這種書感興趣?一日田間勞作,一群婦女不知為何嘰嘰喳喳地議論起懷孕生育之事,我雖是男人,但因年小,她們也不避諱,說著說著,一位大嬸忽然來了一句:“這種事,有的男人可比你還清楚哩。石福那兒有本專講女人生崽的書,那個圖呀,可羞死人了。”我暗想:哈!莫非石福那本書竟已流傳到婦女們那里去了?
石福當隊長純屬偶然。一九七四年春的一天,他與時任隊長唐興礽暴發了一次激烈的沖突。
唐興礽年紀三十開外,背微駝,黑瘦臉,村里的青皮后生尊稱他為“茍西哥”或“西哥”。
他倆因何吵架?不得而知。我到達現場時,他倆已在村中央一條巷口的屋檐下,臉紅脖子粗地吵得硝煙彌漫。旁邊圍著一圈又一圈看熱鬧的人。只見石福指著興礽鼻子說:“你這么做完全是亂來,很多社員都對你有意見!”隊里有一乳名茍祥的中年男人也為石福幫腔: “沒見過你這樣當隊長的,還在這里牙擦(土話,即囂張,張狂)。” 石福又說:“你這副馬騮(痩猴)樣,也配當生產隊長!”罵人莫揭短,揭短有戲看。這下子可把西哥氣壞了,只見他臉由紅變紫,嘴唇顫動著,半晌說不出話,少頃,只見他將右手伸進褲兜,抓出那只平時喊開工與開會用的哨子,在眾人面前晃了晃,然后往地上狠狠一擲,說: “去他媽,這爛隊長我不當了!”說畢,氣沖沖拂袖而去,據說是去大隊或公社辭職了。
一九七五年七月中旬, 我高中畢業回鄉當農民,那天向隊長石福報到, 石福連說: “好,好!咱們隊又多了個有文化的青年。”由此開始了我的人民公社社員生涯。這年十月的一個晚上,隊長在群眾大會上忽然宣布說,經大隊同意,我任塘村七隊隊委兼記分員。
這年四月中旬,正當春插熱火朝天之時,一身泥花的石福走到正在插秧的我跟前,對我說: “我們隊準備辦個代銷店,方便村里群眾買鹽油糖醋。” 我說: “好呀。這是大好事。我們村去上草墟太遠了。”石福說: “讓你當代銷店售貨員,干不干? ”“當代銷店售貨員?這我可沒想過。”石福又說: “隊里人都認為你思想好,行得正,沒有私心。大隊也同意了。”我猶豫了一陣, 勉強同意: “得,干就干吧。” 這天中午,出工回來路上,興礽對我說: “叫你當代銷員,是看中你有文化,人又老實。有的人雖然有文化但靠不住,我們也不選他。”其實,我一點都不情愿當什么代銷店售貨員。我的理想或曰野心是當作家,像當時正紅遍文壇的浩然那樣,寫幾部書;而當作家就要按毛主席老人家教導的,深入社會, 深入農村生產建設一線火熱生活,觀察生活, 體驗生活,廣泛接觸人民群眾,分析一切人、 一切事,才有生活素材進行文學創作。如果成天困在一個山村小代銷店,坐井觀天,怎樣深入社會,觀察體驗生活,我那宏偉的理想豈不泡湯?但隊長也是為我好,況且大隊都同意了,自己不干,豈非不給他們面子?
兵貴神速。代銷店修建工程很快實施,地點就在隊里的水電站內。那幾天, 水電站又熱鬧起來, “乒乒乓乓”的,幾個隊里的木工在這兒鋸刨削鑿,忙著做貨柜和臺桌。就在代銷店工程將竣工之際,忽然傳來消息: “代銷店辦不成了! ”原因是同屬我們大隊、另一個靠近大隊部的那個生產隊也要辦代銷店,公社說一個大隊只能開一間,我們七隊就不辦了。石福跟我說此事時還說不好意思這事沒成什么的。我卻如釋重負:“沒關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說實話,我還真不想干這份差事吶。”
石福隊長和他的前幾任一樣,除了“以糧為綱”,還大搞副業。每年都安排勞力鉤松香,砍坑木枕木,種茯苓、白術出賣,因而保持了六至七角錢的勞動日工分值,在全大隊各生產隊分紅水平中, 我們七隊一直是最高的。那個時期,常見報上批判“分、包、標”,但我們生產隊“分”(分田到戶)沒有, “包”“標”卻照搞不誤。“包產到戶”沒有,但承包生產隊的山林割松香卻是年年不斷;“標”則每年過七月半與春節,宰生產隊的豬牛,分豬肉、牛肉,除了每人平均一兩斤分好,余下的則用“標”來解決。將豬肉、牛肉分成十份八份,每份一兩元起步,然后三元、三元半、四元、四元半……標下去, 直到沒人再往上漲價,頗像當今的拍賣會。至于生產勞動, 我們七隊一直保留按件計工分的傳統。舉凡犁耙田、割稻、插秧苗、鏟田塍、背木、打磚、燒窯……甚至刮油茶山都無不按面積、數量計工分。那年春插, 我們隊還發生過兩起“虛報秧苗扎數”事件。我們隊插田多年慣用以秧苗扎數計工分。某日,在高洞田間,隊里某青年將一扎扎秧苗裝入他的秧盆,然后向發秧票的十二三歲小男孩報數: “這盆40扎。” 小男孩機警,左瞧右看,掃視幾眼就產生了懷疑,說: “松松垮垮的,哪像40扎。”那青年不服說: “肯定夠40扎。難道我還騙你?” 小男孩也較起真來, 叫來兩個大人幫忙評判。大人說: “夠不夠說不準,干脆重點一遍吧。” 小男孩當即將秧苗倒出來, 當眾一扎一扎地邊數數邊重新裝入秧盆。果真才31扎,整整少了九扎!這下子, 那青年臉上掛不住了,一陣紅一陣白,只好承認“自己的確計多虛報”了。無獨有偶,翌日,在另一片田垌上又發生了一起這種事件。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開全隊社員大會,石福叫這兩人作檢討,并狠狠批評了他們的“自私自利思想”。但石福也沒把此事搞大,沒上報大隊與公社當作典型批斗。
這年十月,我被縣里抽去搞路線教育運動,翌年底, 興礽又當回隊長。石福下來,聽說他從此再也沒當過隊、村干部了。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我到福堂公社開會,縣委運動辦主任聽說我是塘村七隊的,便說:“哦,你那個隊搞得不錯,今年糧食大增產。”我們生產隊這下子出名了?縣上都知道了?又想:“其實這些年都不錯的,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又過了兩三年,生產隊解體,興礽也“下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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