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像個躬身的逗號,也如母親賜我的這只葫蘆,回首記不得自己呱呱墜地的起點,也看不見飛鳥無痕的終點。
5月中旬,我給母親說,最近心情不佳,想去看看西湖,最好帶上葫蘆,把半生積壓的苦楚都倒干凈,回來好有個新……我話還沒說完,71歲的母親立刻心領(lǐng)神會,點頭應(yīng)允。
8歲那年,父親開著那輛六輪拖拉機,從老家的懸崖上,直接開進(jìn)了血染的夕陽。當(dāng)時,我正在打谷場上與一群小伙伴滾鐵環(huán)。等我跌跌撞撞爬到崖上,母親已哭成一個濕漉漉的淚人。母親把她半生的熱血哭成了一片汪洋,那時,我開始驚懼水,驚懼帶有體溫的水,眼前仿佛有一片湖,淹沒了我的父親,又想拽走我的母親。
關(guān)于水的黑色記憶,一直刺痛著我的童年。以至于母親怕老家到處分布的堰塘奪走我,便等葫蘆成熟時節(jié),專門給我做了一個祈福的葫蘆,掏心、曬干后,一葫蘆水剛好有母親盛米的米斗半升,于是,這個葫蘆就叫“半升葫蘆”。
還好,有葫蘆庇護(hù),我中考那年,超云陽師范30多分順利考上,成為老家蛤蟆洞方圓十里第一個跳出農(nóng)門的人。中師時,我開始了文學(xué)夢,名字不斷變成鉛字。以至于后來當(dāng)中小學(xué)教師,當(dāng)機關(guān)秘書、文書、宣傳干事,我都心不在焉。
重慶一個老詩人說過,得了這個病(文學(xué)),只有用這個藥(文學(xué))來醫(yī)。我想,我是徹頭徹尾感染這個病了。
今年初,工作上的煩心事讓我一度絕望。我去看母親,我們下樓去買菜,走在小區(qū)林蔭下,母親在前,我在后,看著母親日漸佝僂的身子,我禁不住鼻頭有些發(fā)酸。而母親堅持不讓我扶,她分明已看出,每當(dāng)我有心事時,就是這樣默默走在她身后。母親只說了一句話:出去走走,帶上葫蘆!
說走就走,到西湖已是傍晚。走在湖邊,有燈光或明或暗,名聲在外的西湖并沒有重慶朝天門的夜景那么迷人。一對對情侶走在長橋上,曲曲折折,一步一回頭,這就是傳說中梁山伯送別祝英臺的那個長橋嗎?難怪當(dāng)?shù)厝苏f,長橋不長,愛情更長。
聽說很多愛情戲都在西湖長橋拍攝。一個多么純情的愛情故事啊,一旦被生活導(dǎo)演,又有幾分可信?是啊,愛情、友情,我們何嘗不是被生活刻意入戲?夜幕中,聽兩個年輕女子嘻嘻哈哈地走過去說:走了長橋,以后就不會被男友拋棄了。
夜色有一點點凝重,似乎一不小心,便要把每一個人的心事擰出水來。
次日一早,我再次來到湖邊,這次,西湖像豐韻美麗的西子一樣,徹底解開了衣裳,以她的肌體誘惑我的視覺。
荷花正當(dāng)時,五月的微風(fēng)正當(dāng)時。碧綠的荷葉,一片一片,仿佛無數(shù)個西子正在早朝的皇宮舞蹈。我想,在這樣一湖浩蕩自足的荷花面前,我的那點委屈和酸楚實在有些小氣。
蜻蜓是多余的,相機是多余的,嘴巴是多余的,人間一切虛情假意的贊美都是多余的!
這一刻,西湖只要安靜。不要拿相機綁架她,不要用大嘴虛構(gòu)她,人間的浮躁、狂熱、功利,西湖似乎都不為所動。
我低下了頭,從斷橋上過去,5月,我把殘雪化在心中。冬天,只要有雪,斷橋都可以化,數(shù)年如此,宿命如此。而我們,遇上冰冷的風(fēng)霜又如何?再覆蓋幾層冷冷的殘雪又如何?
上了孤山,我在湖邊坐了良久。我用葫蘆取了水,嘗嘗,西湖水淡淡的,與重慶的嘉陵江水并無明顯區(qū)別。
記得有個圣人說過:心有塊壘的人,心中的郁結(jié)一旦成疾,江水是沖刷不掉的,因為江水太急。惟有靜如處子的湖水,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仿佛世間許多事,都需要這樣的良醫(yī)。
孤山因何得名?我想,就讓那些心有孤寂的人來此一游,或許抬眼,便可望見印月的三潭正笑意綻開。
在三潭印月,我是一路哼著小曲的。日暮,我坐船回岸,又去了雷峰塔,還去了西湖龍井采茶基地。看著茶農(nóng)的手指嫻熟地在茶尖上舞蹈,我不禁心生憐惜,活色生香的嫩芽,一冒頭就面臨被掐尖。掐尖,本不是一門手藝,比的不是誰比誰更熟練,而是誰比誰更眼尖心狠吧!隨行的導(dǎo)游師傅慫恿我也去試試,我拒絕了,不忍用這樣殘忍的舉動破壞了游西湖的心情。
夜色像心有靈犀的母親一樣看穿了我的心事,她毅然一把抱住了人間那些不忍示人的殘忍。
遺憾的是,回程在蕭山機場過安檢時,我只得把葫蘆里的西湖水給倒了個精光。
唉,人到中年,就如這逗號般的“半升葫蘆”,雖永遠(yuǎn)無法奢望成為一個完滿的句號,但在適當(dāng)時候躬下身子,徹底清空自己,何嘗不是一件美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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