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崔護《游城南》詩曰:“去年今日比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唐孟棨的《本事詩·情感》又據此敷演為崔護和少女的戀愛故事。從此,“崔護謁漿”便成了元、明、清三代戲曲、小說的熱門題材,廣泛流傳于民間,膾炙人口。“人面桃花”也作為一個典故,常被人們引用。男女一見鐘情,心心相印,卻隨即分離,男子追念往事舊情,便稱之為“人面桃花之感”。
唐代的“崔護謁漿”故事
“崔護謁漿”故事來源于唐代孟棨的《本事詩》。孟棨字初中,曾在梧州做官。《本事詩》收集唐代詩人(包括一些無名氏詩人)的詩篇,敷演它的故事,品味其思想和藝術,既是詩話,又是小說,別開生面。很多名篇佳作和動人故事,因此得以流傳于后世,崔護謁漿的故事,編在《本事詩》的《情感篇》,題為《崔護》。全文三百多字,言簡意深,又筆雋永。美文供欣賞,茲錄全文于下:
博陵崔護,資質甚美,而孤潔寡合。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官,花木叢萃,寂若無人。扣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護以姓氏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入,以杯水至。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停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綽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對。彼此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腃盼而歸。爾后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院如故,而已扃鎖之。崔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后數日,偶至都城南,復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扣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殺吾女!”崔驚怛,莫知所答。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年以來,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曰與之出,及歸,見在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將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慟,請入哭之,尚儼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活。老父大喜,遂以女歸之。(中華書局《歷代詩話續編》)
哪個少年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何況又在春光明媚,桃紅柳綠的季節。正是在這春色撩人的美好季節,下第書生崔護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在“花木叢萃,寂若無人”之處,“酒渴求漿”,見到了一位綽約多姿的少女。于是,扣人心弦、攝人魂魄的愛情故事便產生了,一出由喜而悲,又轉悲為喜的動人戲劇的帷幕被拉開了。
崔護,容貌俊美,性情溫和。雖然孤潔寡合,又應試不售,依然舉止優雅,情真意切。城郊平民少女,雖無富貴風流之態,卻自有一種自然之美。他們邂逅相遇,一見鐘情,原是人性和人情之必然。崔護扣門,先是少女“自門隙窺之”,一窺之后,少女內心如何思想,作者并未明言。雖不能說欣喜若狂,她樂于一見相助,這是可以肯定的。少女手持杯水,“開門,設床,命坐”,這一連串的動作,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縱然是一見鐘情,但素昧生平,談些什么呢?少女便獨自倚靠在園內桃花盛開的橫樹枝上,凝眸佇立,羞人答答,含情脈脈,好一幅桃花人面相映紅的美妙圖畫!面對如此的良辰美景,如此的可意人兒,崔護耐不住,以言相挑逗。可是,害羞和矜持,使少女無言以對。此時無聲勝有聲,“彼此目注者久之”,蘊含著千言萬語,遠勝于卿卿我我的喁喁私語。此刻,這一對少年男女已經心心相印了,于是當崔護告別之時,少女送到門口,顯得那么地依依不舍,崔護則懷著無限的眷戀而歸。
對于崔護來說,城南艷遇,雖事出偶然,卻激起了他對少女的真誠之愛,這樣故事便有了發展。
第二年的清明節又來到了,崔護思念少女之情不可壓抑。于是又往城南去見少女。可是,院門如舊,門上卻上了鎖。先望異常的崔護提筆題詩于左扉。“人面桃花相映紅”,這是去年今日,少女給崔護留下的最美好、最深刻的印象。今年清明,桃花依舊那么鮮艷,春風仍然如此和煦,可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今昔對比,怎不令崔護感嘆不已。
不見伊人,死不罷休。數日之后,崔護又來城南,尋找他那日夜思念的心上人。于是,從聽到哭聲,見到少女老父,得知自己心愛的少女為情而病,在見到門扉題詩后又為情而死。這意外的噩耗,使多情的崔護傷心萬分,也感動至極。經請求,他進入了少女的閨房,只見去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少女,如今安息在床榻之上,仍然是那樣美麗動人。崔護走上前去,抬起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痛哭著祈禱:“我在這里啊!”頓時,奇跡出現了。少女雙目開啟,半天便復活了。經老人同意,有情人終于結成良緣。少女的為情而死,又為情復生,當然只是作者的美好理想的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可是,真心到底的愛情。能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作者如此處理,正是對真執、純潔愛情的熱烈歌頌。作者的這種浪漫主義精神和手法,對后來的“倩女離魂”和“杜麗娘慕色還魂”故事,顯然有著啟迪作用。
崔護謁漿的故事,作者寫來雅致有味,不落熟套,在藝術上亦頗有特色。短短篇幅,出現了三個人物,除執著于真心愛情的崔護和少女的動人形象之外,少女老父亦如見其人。以《游城南》詩為契機,進行今昔對比,既別出心裁,又極為自然。整個故事雖并不錯綜復雜,卻有人物,有動作,有懸念,有埋伏,有對話,極富戲劇性。語言簡潔流暢,有豐富的潛臺詞,細節描寫亦恰到好處。
戲曲舞臺上的“崔護謁漿”故事
孟棨筆下的“崔護謁漿”,故事是那么地迷人,處理又極富匠心,戲劇性相當強,自然引起了后世戲曲家和說唱藝人們的強烈興趣。
宋官本雜劇中有《崔護六么》、《崔護逍遙樂》各一本,宋話本有《崔護覓水》,諸宮調有《崔護謁漿》,可惜均已佚失。早期戲文則有《崔護覓水》,或題《覓水記》、《崔護覓水記》。此劇雖不見流傳,卻存殘曲十六支。這十六曲共三套,第一套四曲,寫崔護和朋友游春對唱;第二套九曲,有崔護獨唱,少女獨唱,崔護與少女對唱,女子與母親對唱;第三套三曲,寫少女思念崔護獨唱。茲錄第二套各曲,以見其思想和藝術之一斑。
[小石慢詞][養花天]“賞芳菲,為酒渴無聊,故來覓水。值莊門重閉,彈指更彈指。”“正拈針線深閨里,誰擊朱扉?待開取,未審何人到此。”[越調過曲][惜英臺][祝英臺]念書生離故里,此去赴春闈。[惜奴嬌]風光一路,可人遍游賞芳菲。真奇,訪柳尋花多佳致。閑消遺途中情味,飲三杯。為這春酲未醒,所以扣門求水。”
[前腔第二挨頭][祝英臺換頭二]聽啟:念奴家年幼里,獨守在香閨。[惜奴嬌]今日老父,偶然往荒郊游戲。無緒,自共丫鬟拈針指。驀聽得彈擊門兒,步輕移。瞥遇多才,卻道是覓水這臨賁。
[前腔第三換頭][祝英臺換頭三]須知,奔取行程經過,酒渴故來此。[惜花嬌]不擬娘行見迓,荷蒙親啟朱扉。心喜,悄似仙姿臨凡世,亦何幸得瞻殊麗。莫嫌疑,急欲覓水解渴,早早便為行計。
[雙調近詞][海棠賺]“聽得娘行,叫奴家有何事?”“問因依,這官人是誰氏?我娘行,緣何的都在門兒?”“只為這官兒酒渴,扣門覓水。”“聽我叮嚀,新汲涼漿請些個。”“謹領娘旨。”
[前腔換頭]“君家款曲行軒,且從容耐煩取。”“驀相逢,便肯留心恁如是。”“莫嫌遲,清泉水瀟泛金杯。親勸取官人,略略表奴真意。”“足見相憐,自愧勞煩甚無謂。盞兒收去。”[仙呂入雙調過曲][月上海棠]……真個是
[沉醉海棠][沉醉東風]“謝得我娘行賜水,心兒里千歡喜。”[月上海棠]“相如病想已都除,不成禮望君休罪。”“真個美,便做玉液瓊漿,也只如是。”
[川豆葉]“果然是,春酲頃刻都退。荷親勸涼漿,多水恩意。”“君子之交,合當恁的。涼水大都一杯,算將來何足掛齒?“是則物輕人意美。”
(錢南揚《宋元戲文輯佚》)
元代系劇白樸有《十六曲崔護謁漿》,是以崔護為主唱角的末本戲;尚仲賢亦有《崔護謁漿》,當以少女為主唱角的旦本戲。這兩部出于名家之手的雜劇,可惜未見流傳。
明代萬歷年間,王澹有《雙合記》傳奇,已佚。明未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評云:“人面桃花,情長而景短,引入他事,慮其蔓衍,不引入,又慮寂寥,所以此曲終未得為大觀也。”金懷玉的《桃花記》,今存萬歷間刊本。此劇有鑒于直敘本事詩故事,未免寂寥。為了為崔護生色,增添出崔護維州說降,李德裕受之,牛僧孺勸帝勿納,送還吐蕃;牛僧與需求婚不遂,以及楊嗣復義大救焚等等熱鬧好看的關目,其劇情梗概謂:護父崔鵬,與莊隱同年。幼時曾割襟訂婚。鵬夫婦俱沒,護不知其詳。發解游西湖,見慕瓊之美,固改姓名曰秦晉,庸書于莊,與慕瓊私訂婚約。入都登甲第,歸過其宅,值瓊他出,遂有題詩門及哭女復活之事。”另有無名氏的《登樓記》,情節關目與《桃花記》相似。此劇亦佚失,唯《曲海總目提要》有故事提要曰:
記中正旦為莊小姐,與桃花劇互異。蓋護所遇之女本無姓名,故作者隨意結撰也。謂崔護本于莊包庸書。莊女慕瓊獨居小樓,護見其美,乘夜登樓。慕瓊背燈解衣,持針縫紉。護突前戲調,幕瓊甚持正,而心亦愛護,不忍聲張。及聞人聲,護不得已而出,故以登樓作關目。言前后事跡皆因此也:大段則據本事。作者亦未知何人。莊宅傭書,莊女慕瓊,全與金懷玉《桃花記》相似。但彼改姓名曰秦晉,而此直曰崔護,此則其各異者也。關目亦此直而彼曲,或先有《登樓記》,而懷玉又加改竄,未可知也。(人民文學出版社版)
除了上述諸劇之外,明代敷演崔護謁漿故事的劇作,尚有凌濛初的四折雜劇《顛倒姻緣》,一名《桃花莊》,相傳有凌氏自刊朱墨印本,惜未見流傳。《遠山堂劇品》云:“凌波舊有《桃花莊》劇,以韻調未諧而中廢。及晤陳眉公,言‘微之《會真記》,張負崔也。欲傳此張女以崔舍人死,死而復生,蓋報張也。’凌大然之,因攛舊作一新之。人面桃花,崔、張卒以合巹。”傳奇則有楊之炯的《玉杵記》(此記合裴航、崔護二人故事而成),無名氏的《題門記》。
清代以“崔護謁漿”故事為題材的劇作,有曹錫黼的《桃花吟》,舒位的《人面桃花》(佚)。《桃花吟》今存乾隆二十三年(1758)頤情閣原刊本,鄭振鐸收入了《清人雜劇初集》。《桃花吟》四折,分別題為《遘艷》、《再訪》、《哭證》和《重圓》。
元、明、清敷演“崔護謁漿”故事的劇作,以明末孟稱舜的《桃花人面》為最著名,也最有藝術獨創性和美學價值。
孟稱舜筆下的“崔護謁漿”故事
孟稱舜,字子塞,或作子適、子若,別號小蓬萊臥子,花嶼仙史。浙江會稽(今紹興市)人,生活于明末清初。明末的天啟、崇禎年間是他的文學創作的豐富時期。
孟稱舜是湯顯祖之后的又一位積極鼓吹“情至”的“以情作使”的杰出戲曲家,當時人稱贊他為“傳情家第一手”。他的代表作《嬌紅記》傳奇,“能道深情”,與《臨川四夢》一樣,亦是“情至”的頌歌,今人譽之為中國十大古典悲劇之一。他的《桃花人面》,同樣是部道“深情”和頌“情至”之作。在眾多的明清南雜劇中,它也無愧于思想和藝術兼美的佳構。
《桃花人面》,又名《桃源三訪》,全劇五折。(清初收入《盛明雜劇》)雖取材于“崔護謁漿”故事,但情節關目有了極大的豐富,人物形象也更見光彩。孟稱舜憑其大手筆,既克服了原作“情長而景短”的弱點,又避免了明人王澹《雙合記》的弊病,故而搬諸場上,即大受歡迎。
在首折之前,有個“副末開場”。一闋[鷓鴣天],交代了作者創作此劇時的背景和心情。四句下場詩:“笑春風兩度桃花,題紅怨傷心崔氏。喜成親再世姻緣,死相思癡情女子。”則相當于元雜劇的“題目正名”,概括了劇情大要。
第一折,可概括為“奇遇”二字,主要敷演崔護踏青散悶,酒渴求飲,初識葉蓁兒。
葉蓁兒是秦川城南莊葉老獨生女,年逾二八,未獲良緣。因虛度芳時,不勝惆悵。清明日,老父鄰家赴宴,葉蓁兒空門獨守。博陵崔護,年當弱冠,喜得一舉進士,只恨未逢佳配。只因春光如醉,不勝伊人一方之想。到城郊尋春飲酒,踏青散悶。因酒渴求飲,輕叩朱扉,于是便出現了崔、葉初會的精采鏡頭:
(女下持水上)(開門揖生介)郎君請坐!(生)不敢!(轉科)俺看這女子妖恣媚態,綽有余妍,可為絕世無雙矣!此地何地,有此殊麗?
[寄生草]無意里遇仙姿。俏腰枝輕舞東風媚。俏眉梢淡寫春山字。俏聲音低送行云細。休道是花不知名分外嬌,可正是妝來淡處多般麗。(女作斜倚覷生科)
[么](生)莫稔色,多芳韻,似巫山行雨時。剪湘波,俏眼兒閣住的盈盈淚。步香塵,小腳兒傳出的臻臻致。裊花枝,俊龐面打扮的嬌嬌媚。則見他幾度憑欄自想時,料應是一般景物傷人意,(生作覷女)(女低整衣科)[無和令](生)見了他詳整羅衣,半含羞,半偷視。桃花人面畫欄西。整相看不語時,東風笑殢人無二,蕩得咱春心不自持。
看這女郎獨倚庭柯,賦情無限。待小生以數言挑之,何如?(揖介)這一會,還未曾請問小姐上姓?(女)姓葉。(生)可有尊字嗎?(女欲言又止科)(生)姐姐便說何妨!(女)小字蓁兒。(生)芳年多少?(女)十七歲。(生)姐姐可曾許了人么?(女不應)(生)姐姐便說與小生知道,卻也何妨。(女作搖頭科)(生笑)呀!卻好與小一般,小生也未娶妻。小生還有一言。姐姐,你覷這半簾芳草,色有余姿。一樹桃花,笑還未足。村莊之內,竟無一人為伴,可不冷落人也!(女低嘆不語科)[上馬嬌](生)他那里獨自把頭低,盡著胡言冶語相調戲。卻怎生不應俺一聲兒?大都來眉尖眼角傳心事,不由人不意惹心迷。
(生作辭介)小生偶到仙莊,謝姐姐見憐,以杯水相贈。桃花無恙,此意難忘。只恨的無緣對面,后會何期?(女作目注,不應,送生)(生回顧)(女長嘆掩門介)早知相見難相傍,何似今朝不相見!(女下)
在這里,作者通過主唱角崔護的大段唱詞和科介動作,不僅盡情地抒發了乍見蓁兒時的驚訝、愛慕和憐惜心情,也通過崔護的眼睛細致入微地刻劃了春日里正在懷春的少女,看到俊俏男子時那種羞澀矜持,欲言又止,脈脈含情的神態和心理。《桃花人面》如此開場,可謂引人入勝,感人肺腑。若與原作《崔護》比較,劇作情節的豐富性和生動性已可見一斑。作者在“情至”新觀念指導下,出手不凡的藝術構思和處理,于此亦略見端仉。
第二折可概括為“相思”二字,集中抒寫了葉蓁兒的相思之苦。
蓁兒自那日偶遇人材聰俊的崔護,一見留情,別后相思,忽忽若有所失。村居冷落,陪伴她的唯有啼鳥和花枝,想到崔護的多情,自己的有意,“逗得人思魔病魔”。兩下姻緣似有可期,無奈素味平生,衷情難訴。如今,只得“恨無聊薰香獨坐”,盼望著崔生重到,好向他傾訴想思之苦。她寂寞聊賴,“壓著衾兒臥,夢里人兩個”。可是,貪歡只一晌,醒來“依舊悽惶的我”。她“悔不的手兒相攜,語兒相洽,影兒相和。與他在花前同行共樂。”此折后半部分,鄰女二人來看望蓁兒,不僅調節了場面,也進一步刻劃了蓁兒的相思之苦。
第三折可概括為“再訪”二字,主要描寫崔護第二年清明再訪蓁兒的情景。
崔護上場白說,自從去年遇見蓁兒之后,“回來茶不想,飯不思,因乞假離都,未及再訪。”這一筆補得好,否則很難理解崔護為何時隔一年,再訪伊人。
崔護一徑行來,風景依稀。可是,“村莊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于是,作者讓崔護淋漓盡致地抒發了他那“千種恨”和“萬般愁”從中觀眾看到了崔護真心愛蓁兒的內心世界。此折是獨角戲,場面清冷。雖然文采斐然,耐人咀嚼,但作為舞臺藝術,不能不說是個缺憾。還需提及的是,此折中崔護所題之詩,與《崔護》亦有小異。詩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只今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
第四折,可概括為“癡病”二字。“嘆當年舊事空存,到今日新愁更整。”正當蓁兒“愁恨懨懨,似醉如癡。無形有影,好事難成”之時,看到了門上崔護的題詩。請看劇作描寫:
門上誰人題詩在此?(讀科)呀,崔郎你來也!(轉身欲趕科)(又轉介)崔郎你又去了,哎!(坐地科)(父上)孩兒已到家了。呀,門上有幾字哩!是那個崔護題詩在此?且去看孩兒問來。孩兒!你怎生坐在這里?(女驚起介)你來了!(見父急轉介)爹,你回來了?(父)孩兒你回來,不向繡閣里去,卻怎生坐在此?看你神思昏迷,語言驚遽,為著甚的?(女)孩兒一路回來,身子十分消乏。在此暫坐!(作背掩淚科)(父轉)怪哩!俺看孩兒自去年來,常忽忽若有所失。如今這般模樣,卻是怎么?想是回來困倦,且待他將息片時,又來問她。幕歸誰向燈前笑,只余寡女妮人嬌。(下)(女)今日幾乎決撒了也!哎,崔郎!崔郎!我看去年別后朝朝凝望,刻刻掛懷。自謂永無再見之期。誰料相盼經年,一時相失。天天!俺葉蓁兒直恁般命薄也呵!
這里,沒有一句唱詞,但通過科介和對話、獨白,對蓁兒此時此刻的神思恍惚懷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刻劃得入骨三分。完全可以想見,通過女伶的精湛表演,此段關目在舞臺上肯定會感動人心。
“霎時錯過錦前程”,蓁兒的痛苦完全可以想見。“您道咱桃花人面兩相映。可知俺一般兒都是凄涼命。”相思成疾的蓁兒,是“凄涼命”,還是否極泰來?且看劇情的發展。
第五折,可概括為“三訪”二字。這是全劇的高潮和結局。
蓁兒“病懨懨瘦減身軀,淚零零眼波頻注。”她想到“劉郎兩度重來處”,心中只覺得苦。于是“把那時的一種春情,化做了七分怨緒,三分冷語”。她感嘆“好姻緣直恁多艱阻”!當鄰女二人前來探病之時,蓁兒便坦然相告心事,并囑托后事。臨死之前,蓁兒的一曲唱詞值得玩味:
[么]想當初只為一杯水兒,害得這十分沉錮。咱如今也不愿做一個并冢鴛鴦,連理樹枝,比目游魚。崔郎啊,果若是我有緣,你有情。后期來處,也愿把一杯水兒澆奴墳墓。
也就在蓁兒殞絕之時,崔護三訪來到。當他得知蓁兒為情而死后,痛定思痛,承認“是俺不合痛酸酸題了幾句傷情話,把你個嬌滴滴朱顏耽誤。”想到他與蓁兒,“雖無六禮之期,偶有半面之雅”,要求到尸前哭奠一番。而蓁兒之父也后悔“不合將她耽誤,致有今日之事”,于是“引生持女頭枕生股哭科”。在崔護哭喊“姐姐,崔護在斯!崔護在斯!”聲中,蓁兒復活了,又見到了“前日的題詩崔護”。崔護笑了,“喜的是舊情不斷,新緣更續。”在父親的同意下,蓁兒和崔護“同拜,取酒,酬射天地”,有情人終成著屬。情終于戰勝了禮,也戰勝了死。執著于“情至”的青年男女,終于爭得了幸福。于是,他們歡呼:
相思愿,今番足。生還死,情未滅。死還生,恨早枯:
他們歌唱:
從今后鶯鶯并轉林問宿,燕燕于飛窗下呼。
綜觀全劇,《桃花人面》在思想和藝術上頗有特色。
崔護和蓁兒一見鐘情,他們的相愛和結合,雖元家長的間阻,官府的箝束,但其中的波折,特別是蓁兒既刻骨相思,又難通情意,以致病倒殞命,這仍然曲折地反映了封建時代女子的悲劇。這是一。其二,崔護和秦兒執著于“情至”,他們同樣“生生死死為情多”。“生還死,情未滅;死還生,恨早枯”,這就是劇作的旨意。《人面桃花》也是一出“情至”的頌歌。劇作的藝術構思和處理,顯然與湯顯祖的得意杰作《牡丹亭》一脈相承。其三,此劇生動地剖析了初戀少女的內心世界,抒情色彩亦極為濃郁,洋溢著醉人的詩情畫意,這與《牡丹亭》頗為相似。不過,雖然結尾運用了浪漫主義手法,全劇卻以現實主義的直實描繪見長,這又與《牡丹亭》大異其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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