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間,最動人的是情,最難訴說的也是情。情世界業姻緣,歲歲年年、朝朝幕幕,幾多歡笑,幾多嘆惋,幾多怨恨。然而,在這永恒的題目下,在無數的癡男怨女中,又有誰鐘情似霍小玉呢?
一、恨流千古
霍小玉故事最早源于唐人蔣防的小說《霍小玉傳》。這是一個著名的愛情悲劇:書生李益,進士擢第后,在吏部候試。經鮑十一娘為媒,與霍王小女——霍小玉成婚。新婚之夜,李益親寫誓言,永不相棄。后李益授鄭縣主簿,遂與小玉告別,言“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逢迎,相見非遠”。到任不久,李益請假往東都探望父母。未到家,太夫人已為他定下表妹盧氏,李益不敢拒絕。為娶盧氏女,李益自秋及夏,四處借貸。因為自己既辜負了與小玉的盟約,又耽誤了約定的日期,李益遂決定不與小玉聯系,想以此斷絕小玉的希望。但小玉自李益逾期不歸,便“數訪音信”,“遍詢卜筮”,“懷憂抱恨”,染成重病。為打聽消息,小玉耗盡了資財,以至變賣“篋中服玩之物”。后李益悄悄回到長安,準備與盧氏女成親。李益的中表弟崔允明將此事告訴了小玉。小玉嘆恨之馀,“遍請親朋”,“多方招致”,而李益到底不肯相見。小玉“冤憤益深”,病勢更加沉重。春天,李益與人游崇敬寺賞牡丹花,被黃衫豪士挾持到小玉家中。本已病重難起,“轉側須人”的霍小玉:
忽聞生來,歘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
黃衫豪士備來酒肴,眾人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李益參加了小玉的葬儀后,與盧氏女成婚,卻因猜忌,休棄了盧氏。此后,李益每近婦人輒加妒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
在這個凄艷的愛情故事里,霍小玉的形象得到了歷代讀者的愛憐與同情。
霍小玉“姿質濃艷,一生未見,高情逸態,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是一個才貌雙全的曠世美人。她由貴族淪為倡家,作為霍王小女,她曾得到霍王的寵愛。昔日王府的生活,賦予小玉高雅的格調、沉靜的性格。她沒有一般妓女的潑辣與老練,而是多一份少女的嫵媚與柔弱。初次見到李益,小玉像小鳥依人一樣“坐于母側”,對母親“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的介紹,小玉是“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表現得溫柔而羞澀。當李益請小玉歌唱的時候,小玉“初不肯”,直到“母故強之”,才一展歌喉,而她的演唱卻是“發聲清高,曲度精奇”。小玉是含蓄的,她雖有出眾的才華卻藏而不露。
然而,貴族的出身給了她良好的姿質,也使得她更深切地感到現實中倡家地位的卑下,在她的內心深處積聚著沉重的憂郁。新婚之夜,極歡之際,霍小玉卻忽然流涕曰:
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其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至。
想到自己卑賤的社會地位,想到自己只是以美貌博得才子的愛慕與歡心,霍小玉不禁悲從中來。作為霍王小女,她對自己的未來曾有過美妙的幻想;而作為倡家,她對自己的生活又不敢有過高的奢望。當她見到了李益,與李益成婚,真的實現了自己的幻想,得到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時,她不敢相信這幸福會長久,她唯恐自己會失去這一切。新婚時的淚水,透露了她內心的焦慮與不安。
在小說里,當霍小玉托鮑十一娘尋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時,她是在尋找終身之托。當她委身李益的時候,她渴望永遠得到李益的愛,不被中途拋棄。但社會現實,使她明白那不過是一種夢想。李益的誓言并不能使她感到未來的保障。當李益離開長安去鄭縣做官時,她清醒地意識到李益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李益另結婚媾是必然的,但霍小玉希望這終究要發生的事晚一點兒到來,臨別之際,霍小玉向李益提出了自己低得可憐的希望:
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景慕,愿結婚媾,固亦眾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愿,欲輒指陳。永委君心,復能聽否?”生驚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此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
霍小玉不敢希望一生相愛,不敢希圖太多的幸福。她并不準備阻止李益另結婚姻,也不想耽誤李益的人生。她只乞求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分享八年的歡愛。自己一生也只要這八年的幸福,八年以后,自己將遁入空門。而對就要離去的李益,霍小玉道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夙愿,她要李益記在心間,她切盼李益不要辜負自己的一片癡情。然而,霍小玉卻連這一點點幸福也沒有得到。
霍小玉是一個純情的女子,她傾心于李益的才華,而一旦相愛,便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感情。愛情就是她的生命。她癡心地等待李益,約定的日期過去了,小玉四處探訪消息,“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想望不移”,憂慮、怨恨之下,小玉終于為情而病倒。獲悉李益已來長安就親,小玉便多方設法,期望相見,“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冷酷的李益,使小玉病勢更加沉重,“委頓床枕”。當黃衫豪士強行把李益帶到小玉面前時,小玉已是沈綿日久,轉側須人”了,但滿腔的悲憤,卻支撐著她扶病而起,對負心的李益做了最后的斥責,而小玉的生命便也在責備李益之后結束了。霍小玉為愛情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小說中的李益,不但與中唐時的著名詩人姓名完全相同,而且詩人李益“大歷四年登進士第,授鄭縣尉”(《全唐詩》)的經歷亦與小說中所敘相仿;小說寫李益猜忌妻妾,而據新舊唐書《李益傳》的記載,李益“少癡而忌克,防閑妻妾苛嚴,世謂妬為‘李益疾’”(《新唐書》),甚至“有散灰扃戶之譚聞于時”(《舊唐書》),《唐國史補》亦稱李益“少有疑病”;加之小說中對詩人名句“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的引用,韋夏卿、延先公主等歷史人物的出現,所有這一切,仿佛都在暗示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然而直至今天,并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明霍小玉確有其人,更無從證明《霍小玉傳》不是出自杜撰。
小說中的李益,出身于高貴的門第,才華橫溢,在當時頗受推戴,他自己也很是自負,“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他欣賞自己的才華風度,想要尋找一個絕色的女子作為伴侶,但他只是要尋找一個“佳偶”,并沒有作嚴肅的婚姻考慮,所以他的眼光關注的范圍是“名妓”。對于霍小玉,他并非無情,當媒人鮑十一娘對他說起謫在下界的仙人霍小玉,當他第一次從鮑十一娘那里聽到霍小玉其人時,他便已心旌搖動,“聞之驚躍,神飛體輕”了;當鮑十一娘離去,李益準備第二天的相會時,更是顯得鄭重、興奮:
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并,通夕不寐。遲明,巾幘,引鏡自照,惟懼不諧也。徘徊之間,至于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
相見之后,霍小玉的美貌與風韻使李益為之傾倒,以至迫不及待地表示自己的好感:
生遂連起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色,兩好相映,才貌相兼”。
夜晚當霍小玉為自己未來的命運擔憂落淚時,李益是“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愿,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并當即援筆寫下盟約。李益尋找了很久的“佳偶”,今日終于如愿以償,對于霍小玉,李益是滿意的。而此后兩年的共同生活,也使他對小玉產生了感情,當他去鄭縣赴任,與小玉告別時,聽著小玉唯愿八年歡愛的陳述,也禁不住內心的激動:
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愜素志,豈敢輒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
這里的淚水與誓言都是真情的流露。小玉的話說中了一個事實,但小玉的癡情使李益深受感動,情不自禁地表示愿與小玉“偕老”,保證要“尋使奉迎”。
然而當他回到家中,面對嚴毅的太夫人,當他考慮到自己的婚姻時,他便接受了世家大族的盧氏,背棄了與小玉的盟約,拋棄了旅居長安時的“佳偶”、而且既已背約,便干脆冷酷地斬斷霍小玉的希望。他不但自己不與小玉通消息,而且“遙托親故,不遣漏言”。當他重回長安,準備與盧氏女結婚時,他更是“潛卜靜居,不令人知”,在與霍小玉近在咫尺,霍小玉多方設法渴望一見的情況下,李益卻“晨出幕歸”,加以回避,始終不肯去看望為他而病的小玉。李益的薄情與小玉的深情恰成鮮明的對照。
但是當李益執意地拒絕再見霍小玉,當他辜負了霍小玉時,他的內心卻感受到強烈的自責與慚愧。春游賞花,遇黃衫豪士。豪士假意邀李益到自己家去坐客,實際上是帶李益到霍小玉家。李益心中并不知豪士的目的,但一看來到小玉所住的勝業坊,便心中不安,“意不欲過”,假托事故,“欲回馬首”。及至到了小玉家門口,李益更是“神情恍惚,鞭馬欲回”。李益知道自己拋棄小玉是一種負義行為,他無顏再見為他病危的小玉。走近霍小玉,自責與慚愧便使他的內心陷入一片混亂。終于,小玉在譴責李益的負心后,死在了李益的面前。內心的羞愧、昔日小玉獻給他的真誠的感情,使李益不能不為之動情,“生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以至與盧氏結婚后,李益還是“傷情感物,郁郁不樂”。
李益是個風流、薄倖的文人,但他的良心尚未全部泯滅,他還懂得“慚恥”,然而僅僅是還有羞恥之心罷了。
在小說的結尾,霍小玉真的實踐了自己的誓言,死后代為厲鬼,使李益的妻妾終日不安。小說描寫了李益對自己妻妾的無休止的疑忌,這自然是對負心的李益的報復,他終生沒有得到愛情的溫暖。但從塑造霍小玉這個人物形象的角度考察,卻是不成功的。她因自己的不幸而遷怒于無辜的盧氏、營十一娘等等,使她們受到莫名其妙的凌辱。霍小玉的性格顯得狹隘,這個人物形象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也會受到損害。
二、情天不老
霍小玉的故事流傳到明代,觸動了主張“至情”,認為“人生而有情”的偉大戲劇家湯顯祖的情懷。大約在萬歷五年(1577)至萬歷七年(1579)之間,湯顯祖創作了《紫簫記》傳奇。《紫簫記》完全改變了《霍小玉傳》中對李益負心的譴責,而著重表現李益與霍小玉的浪漫的愛情生活。情節亦與小說迥異,只在個別處保留了小說中情節的痕跡。劇中,依據史書“李益,故宰相揆族子”的記載,明確把李益寫成相國之后,霍小玉則是霍王愛女。李益因春心稍動,拜訪鮑四娘。鮑四娘向他談起霍小玉。李益遂請鮑四娘為媒求霍小玉為妻。婚后,上元節小玉、李益華清宮觀燈,小玉走失,拾得楊貴妃的紫玉簫,被清宮太監拿住。皇帝將簫賜與小玉,并命人送小玉還家。李益與小玉同游花園,小玉為李益“有四方之志,兼是隴西士族、亂定而歸,定尋名對”,故提出十年相愛的私愿:
妾年十八,君年二十,愿君待三十歲,是妾年二十八矣。此時足下改聘茂陵,永拋蘇蕙,妾死無憾矣。(第二十出《勝游》、《六十種曲》本,中華書局版)
李益表示永不相負,并寫下盟誓。李益狀元及第,往朔方參軍事。七夕時還家與小玉團圓。全劇三十四出,據第一出中的[鳳凰臺上憶吹簫]對劇情的介紹,很多情節在劇本中尚未出現,由此可知《紫簫記》是一部未完成的劇作,然而團圓的結局確是無疑的。
《紫簫記》肯定人的情欲,注意表現人性的覺醒。這一點在霍小玉身上有突出的表現。在劇本里,湯顯祖不但寫了霍小玉的傷春:“小玉不知怎的,近來這兩日癡癡的喜睡?”“啼蟾晝滴高花,紅壁闌珊翠霞。殘夢到兩家,風吹醒遲日窗紗”,而且肯定了傷春:
(四娘)郡主敢是傷春?(六娘)又來了。女孩兒家曉得傷什么春!(四娘)呀!那里有二八一十六歲的女孩兒不曉得傷春?(六娘)今普天下男女不曉得傷個春,女兒怎的傷來?(四娘)只有氀毼的男女們不曉得傷春,難道伶俐人不傷春哩!(第十出《巧探》)
把傷春看作聰明伶俐人才曉得的事。
在劇本里,小玉毫不掩飾自己對李益詩的喜愛,對李益的贊賞,“前日鮑四娘來諷他詩,并說他人才出眾。只是王父不在家,若在家時,請他看看,想他才似相如,貌多王粲。”對于李益的求婚,小玉亦直接參與意見,她擔心李益可能是娶第二房,擔心李益娶了便會回隴西,于是建議由自己的侍女假作鮑四娘養女,到李益那里,假說商量親事,從中探聽消息,并囑咐侍女:“停當時,教他有聘儀就可相付”。霍小玉對生活有自己的考慮,她并不是一味地聽從命運或別人的擺布,而是自己參與設計,這是很值得注意的。
大約萬歷十五年(1587)時,湯顯祖在《紫簫記》基礎上改寫的《紫釵記》。《紫釵記》劇本基本依照《霍小玉傳》鋪寫,但在人物形象、情節安排等方面都作有重要修改。《紫釵記》里的霍小玉雖與小說中一樣,在霍王死后,因“出自賤庶”被遣居于外,但卻不再是倡家女,而是一個尋常不離閨閣的良家女兒。李益則與《紫簫記》中一樣,是相國之后。
在情節上,劇本較小說最大的不同,主要有三點,一是他們的相見,二是他們的分離,三是結局。在湯顯祖的筆下,雖然鮑四娘仍是媒人,但在她向李益介紹過小玉后,并沒有象小說中所寫的那樣,馬上定下相見的日期、馬上成親,而是增加了李益與小玉觀燈時相見的情節。當時李益向鮑四娘表示希望一見小玉,鮑四娘告訴他放花燈時,或許可以碰到。觀花燈時,梅梢掛下小玉的紫玉釵,恰被李益拾到,小玉尋釵,與李益相見,兩下留情。以后鮑四娘以紫玉釵為媒證,到小玉家求盟定,兩人花朝節成婚。
李益與小玉的相逢是在浪漫的情調,拘謹的氣氛下實現的。一方面是梅梢燈影的境界,一方面是多情人的相見。當小玉尋釵遇到李益時,李益是步步緊逼,而小玉則是懷著羞澀與興奮相雜的心情:
(作避生介)喜回廊轉月陰相借,怕長廊轉燭光相射。(生做見科)(旦)怪檀郎轉眼偷相撇。(生笑介)吊了釵哩!(旦)可是這生拾在?
(浣)秀才,可見釵來?(生)釵到有,請與小玉姐相叫一聲。(旦低聲云)浣紗,這怎生使得!且問秀才何處?(均見第六出《墜釵燈影》,《六十種曲》本,中華書局版)
小玉嘴里說著“怎生使得”,實際上卻已經與李益對了話,問了她不該問的問題。在知道是李益后,甚至低頭微笑,贊揚了李益。當李益“徑前請見”,說出“兩好相映,何幸今宵”時,小玉雖然羞臊地避開了,但心中的快樂卻難以掩飾:“釵喜落此生手也。釵,你插新妝寶鏡中燕尾斜,到檀郎香袖口是這梅梢惹”。當李益大膽地向小玉的侍女提出要以釵為媒時,浣紗對李益加以斥責:“書生無禮,見景生情,我待罵你呵!”小玉卻說浣紗:“劣丫頭,是怎的來”,并直接與李益說話:“秀才,咱釵直千金也”。對李益“此會千金”的回答,小玉是報以一笑:“(背笑介)道千金一笑相逢夜,近似藍橋那般歡愜”。她對李益早已心允,只是礙于少女的矜持與禮俗的約束,沒有作進一步的表示。臨別之際,小玉低聲囑咐:“明朝記取休向人邊說”。上元節相逢,李益自不必說,小玉也是屬意于李益了。小玉走后,李益曾唱道:
千金一刻,天教釵桂寒枝。咱拾翠,他含羞,啟盈盈笑語微。嬌波送,翠眉低,就中憐取則俺兩心知。(第六出)
湯顯祖改變了原來小說中在小玉家直接相見的寫法,而寫了他們的偶然相逢,寫了他們的眼角留情,上元節天緣巧合,在對這一愛情故事的表現中增加了自主的因素,增加了含蓄幽遠的一筆。此后,霍小玉便處于一種相思盼望的心境:
春從繡戶排,月向梅花白。花隨玉漏催,人赴金釵會。試燈回,為著疏影橫斜,把咱燕釵兒粘帶。釵釵,恨尋的快快,是何緣落在秀才?好一個秀才,秀才你拾得在。(合)是單飛了這股花釵,配不上雙飛那釵。乍相逢怎擺?那拾釵人擎奇,擎奇得瀟瀟灑灑,歡歡愛愛;閃得人耽耽待待,厭厭害害,卻原來會春宵那刻。(第八出《佳期議允》)
當鮑四娘拿著紫玉釵來求盟定時,小玉先于母親見到鮑四娘。此時,小玉雖未明言心中肯否,卻大膽地詢問了李益的情況,詢問了她所關心的事情:“那生畢竟門第何如?才情幾許?怎生弱冠尚少宜人?”在霍小玉的身上,并沒有什么封建的道德的色彩,而是充滿少女的嬌羞。
在《紫釵記》里,李益與小玉的分離,是由于權臣的阻撓和破壞。湯顯祖在創作中參考了有關的歷史文獻,據《新唐書》,李益“游燕,劉濟辟置幕府,進為營田副使,嘗與濟詩,語怨望”。《舊唐書》則云:李益“壯游河朔,幽州劉濟辟為從事,常與濟詩而有‘不上望京樓’之句”。而據新舊《唐書》所敘,李益后來也正因幽州時“怨望語”而降秩。湯顯祖利用這一史料,加以發揮敷演。寫李益赴試中狀元后,因未去參見盧太尉,被盧太尉用計派到玉門關外劉公濟處參軍事,李益有詩獻劉公濟云:“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盧太尉聞此詩本欲奏李益怨望朝廷,因為自己奉命把守河陽孟門山,遂奏過皇帝讓李益改參孟門軍事。盧太尉想要招李益做自己的女婿,未成,還朝后,仍置李益于招賢館不令還家,并以李益“不上望京樓”的詩句相要挾,說要奏他怨望,且言“但回顧霍家”,先將小玉“了當”。與此同時,還在李益參孟門軍事時,盧太尉就讓手下人傳信給小玉,言李益已入贅盧府,想要氣死小玉。李益的朋友也因為看到李益態度含混,而以為李益娶了盧女。小玉到處打聽李益的消息,因無錢度日不得不賣掉紫玉釵,而釵又正好賣在了盧府。賣釵人給小玉帶回李益薄倖的消息。盧太尉復以釵為證,告訴李益說小玉已經嫁人。于是小玉與李益因盧太尉的作梗,而不得相見,產生誤會,以至小玉病勢沉重。最后在黃衫豪客的幫助下,兩人相見,和好如初。于是原來悲劇的結局便也化為了大團圓。小玉不是飲恨而亡,而是病勢沉重,在解除誤會后,轉危為安。而且皇帝亦對他們進行了褒獎,懲治了盧太尉。這一結局,接受了明傳奇創作中的結局模式,顯示了明人對“大團圓”的追求是多么普遍,即使是最偉大的戲劇家,也不能例外。
《紫釵記》把《霍小玉傳》這樣一個負心的故事變成了純情的頌歌,把小玉含冤而死的悲劇,變成了夫婦團聚,皇帝褒獎的大團圓,將李益與小玉的分離,寫成了一段誤會。在《紫釵記》里譴責鞭撻的對象由李益變成了權臣盧太尉。而作者也利用這種變化,對李益的形象進行了重新塑造。
李益是個鐘情的才子。他很有才華,不僅詩寫得好,而且在關西時,經他的籌劃使大小河西臣服于唐朝。他深深地愛戀霍小玉。盧太尉的作梗,雖使他遠離小玉,來到玉門關外,但迢遞關山,阻不斷他對小玉的思念、受降城上,李益聞笛聲掩泣。在劇本《邊愁寫意》這一出里,湯顯祖擷取李益著名的七絕《夜上受降城聞笛》的詩境,鋪寫了一段濃濃的懷想。淡素凄寒的白沙,朦朧如霜的月色,悠悠的笛聲喚起了戍卒無盡的鄉思:“被關山橫笛驚吹,一夜征人望。家山在那方?家山在那方?離情到此傷,斷腸聲淚譜在羅衫上”([一江風])。此時此刻,多情的李益更被這夜色笛聲所打動,他深情地憶念閨中的小玉,親手描畫丹青,將邊城夜景,寫入屏風數揩,寄給小玉:
卻怎生似雪樣偎沙迥杳?一抹兒峰前回樂。則道是拂不去受降城上清霜,看則是永夜征人沙和月長恁照也。影飄飄,碧蒙蒙,把關河罩,幕寒生夜悄。四下里極目暗魂銷,清寒似寂寥。這幾筆兒輕勾淡繞,撇綽的幕光浮,隱映的朦朧曉。屏風呵,恁路數兒是分明,可引的夢沙場人到。
([三仙橋])
一笛關山韻高,偏趁著月明風裊,把一夜征人,故鄉心暗叫。齊回首,鄉淚閣,并城堞兒相偎靠,望眼兒直恁喬。想故園楊柳,正西風搖落。便做洗邊塵霜天乍曉,也星似喳云飄,填入遍《梁州》來了。屏風呵,比似俺吹徹《梅花》,怎遞送的倚樓人知道。
([前腔])
飄渺的月光,莽莽的平沙,籠罩包圍著邊關、到處彌漫著清寒,心中的寂寞與思念便也隨著這邊城的月色、平沙,隨著清寒,填滿胸臆,吞沒自己,充溢山川。虛空中傳送的笛聲,更吹動這相思,使人魂游故園。自從李益到玉門關參軍事,三年中只帶得這一個畫屏給小玉,他要借這畫屏繪出滿目的離愁,滿腔的思憶,訴出自己凄涼、殷切的心情。
李益忠實于自己的感情,無法忘記那一份纏綿繾綣的愛情。他不屈于權勢,對盧太尉不卑不亢。不因盧太尉炙手可熱的地位、不因他的威脅而放棄自己的愛情,拋棄霍小玉。當盧太尉對他說:“古人貴易妻,參軍如此人才,何不再結豪門?可為進身之路”時,李益明確表白自己的心情是“已有盟言,不忍相負”。聽得盧太尉有意招親,卻只作不知。從孟門還都,被禁于別館,而對威壓,李益仍不肯應承親事。當盧太尉命人假扮鮑四娘之姐鮑三娘,謊說小玉已嫁他人,且以紫玉釵為證時,李益并沒有像盧太尉所希望的那樣棄舊從新,而是深情不移,“他縱然忘俺依舊俺憐他”。當盧太尉乘機重提婚事時,李益并不理睬:“休喳,俺見鞍思馬,難道他是野草閑花”。對盧太尉以“此玉釵行聘小女”的要求,李益更是堅決拒絕,“早難道釵分意絕由他罷?少不得鈿合心堅要再見他”。他珍重地收藏紫玉釵,就像當初在上元節拾釵時一樣”,懷袖里細棒輕拿,似當初梅月下”。在湯顯祖的筆下,李益不再是一個負心人、一個薄倖的文人,而是一個多情的志誠種了。
在劇本的誤會性沖突中,霍小玉這個癡情女子的形象得到進一步的加強。
霍小玉自從送本益赴關西后,便想念、盼望李益歸來。盧太尉為招李益為婿,要氣死小玉,命人假傳李益入贅盧府的消息。當鮑四娘領著送信人來到小玉面前時,鮑四娘先未明言,而是讓小玉來猜。小玉想不到李益會負心,她猜李益立功,被鮑四娘否定,這時她想到李益可能遭受到危厄,于是她表示:“十郎夫,若是你走陰山命不佳,俺拼了壞長城哭向他”,一片真誠。就在這種誠摯的關切與思念中,小玉聽到了李郎議親盧府的消息,傷心不已。她寄詩給李益,詩中說:
殷勤展心素,見新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為隨陽雁,勿學西流水。(第三十九出《淚燭裁詩》)
這些詩句,實際上都出自李益的《雜曲》詩,這里由霍小玉口中說出,卻婉轉地表達了霍小玉的深情。她不能忘情,無法以決絕的態度對待李益。雖不能阻止李益別娶,但她希望李益不要拋棄她:
俺為甚懶腰肢似楊柳線欹斜?暈眉窩似紅蕉心窄狹?有家法構當得才子天涯,沒朝綱對付的宰相人家。化似你插金花招小姐,做官人自古有偏房正榻。也索是,從大小那些商度,做姊妹大家歡恰。(第三十九出《淚燭裁詩》)
她甚至要為李益說話:
書生直恁邪,見色心兒那。把他看不上,早則吞他不下也。是風流儒雅,沒禁持做出些些,也則索輕憐輕罵。說他知咱小膽兒,見了士女爭夫怕。(第三十九出《淚燭裁詩》)
她不相信李益議婚盧府,急切想知道真相,不借金錢,廣求消息,遍詢卜筮。資用漸空,竟至賣紫玉釵作為尋訪之資。老玉工將釵賣到了盧府,帶回李益做盧府新婿的消息。自己昔日的聘釵,如今插到了丈夫的新人的頭上,小玉怨憤地將賣釵錢撒去:
一條紅線,幾個“開元”。濟不得俺閑貧賤,綴不得俺永團圓。他死圖個子母連環,生買斷俺夫妻分緣。你沒耳的錢神聽俺言:正道錢無眼,我為他疊盡同心把淚滴穿,覷不上青苔面(撒錢介)俺把他亂撒東風,一似榆莢錢。(第四十七出《怨撒金錢》)
后來,因為聽到崔允明說,如果遇到李益,一定要數落他,遂將錢給崔,希望“借美言,續斷緣”,仍在盼望夫妻重圓。
在劇本里,霍小玉始終執著于自己的感情,為李益,她無心管弦,日夜悲啼,忘記寢食,染成重疾。當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囑咐家人:“倘然他念舊情過墓邊,把碗涼漿瀽也。便死了呵,也做個蝴蝶單飛向紙錢。”在絕望之中她還在希望李益能夠不忘舊情,能夠到她的墓上來看看。值得一提的是,《紫釵記》里的霍小玉遠比小說中的同名人心胸開闊,曠達。小說里寫小玉死前發誓:“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而李益后來也因疑妒終生沒有得到家庭幸福。《紫釵記》里的小玉卻是囑托鮑四娘“當初是你作媒,以后見那薄倖呵,教他好生兒看待新人,休為俺把歡情慘然。”(第五十二出《劍合釵圓》)她雖然對盧女感到嫉妒、怨憤“到如今那買釵人插妝鬟儼然,俺賣釵人照容顏慘然”(第四十七出《怨撒金錢》),“盧家少婦直恁美,教人守到何時?他得到了一日是一日,我過了一歲無了一歲”(第五十二出《劍合釵圓》),但她并沒有遷怒于人,詛咒盧女,而是希望那個人能得到幸福。霍小玉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放到了對李益的戀情上。《紫釵記》中的霍小玉是一個癡情的貴族少女。
三、綿延不絕的生命
霍小玉的故事,在戲曲舞臺上獲得了最充分的表現,成為地方戲中的一個重要題材。在昆劇中,湯顯祖《紫釵記》的片斷,如《折柳陽關》等被傳唱至今;在川劇中有《玉燕釵》,閩劇中有《紫玉釵》,京劇里有《霍小玉》。
京劇《霍小玉》與小說一致,仍以李益負心作為結局,但情節卻有很大變化。劇中小玉與李益成親后,李益的母親為李益訂下了盧氏女,李益愛慕盧家的財產,假托母病,離開了小玉,還家與盧氏成婚。小玉得知真情后悲痛萬分,侍女浣紗持紫釵到李益家,以賣釵為名打動盧氏,盧氏勸李益納小玉,但李益不肯。后李益被黃衫客強迫來到垂危的小玉面前,李益要寫休書,小玉氣憤絕倒。但當黃衫客要殺死李益時,小玉卻代為求免。最后小玉病死。劇本進一步加強了對李益負心行為的表現,突出了李益靈魂的丑惡,表達了民眾對負心人的痛恨與批判。霍小玉故事在地方戲的演出中不斷獲得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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