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勇氣(節選)
【題解】
選自羅家倫《中國人的品格》(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年11月版)。
羅家倫(1897—1969),字志希,祖籍浙江紹興,生于江西進賢。教育家、歷史學家。1914年入上海復旦公學,1917年入北京大學,受教于蔡元培、胡適等人。在校內創辦《新潮》月刊。他是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之一,《北京學界全體宣言》(后稱《五四運動宣言》)的撰寫者,也是“五四運動”這個名詞的提出者。后游學歐美七年,歸國后,他擔任過清華大學校長。1949年去臺灣,1969年病逝于臺北。《中國人的品格》一書,是對羅家倫關于人生哲學的散文、演講、論文等的重新發掘、收集和整理,多數文章出自作者的《新人生觀》、《新民族觀》、《文化教育與青年》等代表作。內容包括他對求學、做人、文藝、寫作的認識和心得。該書的核心問題是作者一如既往強調的——培養青年健全的思想品格。字里行間洋溢著一股積極、樂觀、向上的氣息,是作者道德文章的集大成之作。
《道德的勇氣》寫于1938年初。當時正值盧溝橋事變發生不久,作者有感于當時社會形勢,呼吁年輕大學生養成道德的勇氣,并給出四條具體的培養辦法。
什么是道德的勇氣?要知道什么是道德的勇氣,就要先知道什么不是道德的勇氣。第一、沖動不屬于道德的勇氣。沖動的行為是感情的,不是理智的,是一時的,不是持久的。他不曾經過周密的考慮,審慎的計劃,所以不免“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它的表現是暴烈(violence),暴烈是與堅毅(tenacity)成反比例的。暴烈愈甚,堅毅愈差。細察社會運動的現象,歷歷不爽。第二、虛矯也不屬于道德的勇氣。虛矯的人,決不能成大事。所謂“舉趾高,心不固矣”(1)。我們所要的不是這一套,我們所要的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2)。對事非經實在考慮以后,決不輕易接受;而一經接受,就要咬緊牙根,以全力干到底。他所有的勇氣,都是經內心鍛煉過的力量,以有程序的方式表現出來的。舉一例來說明吧,我有一次在美國費勒得菲亞城(Philadelphia),看一出英國文學家君格瓦特爾(John Drinkwater)的歷史名劇,叫做《林肯》(Abraham Lincoln),當林肯被共和黨推為候選大總統的時候,該黨代表團來見他,并且說明因為民主黨內部的分裂,共和黨的候選人是一定當選的。他聽到這個消息,沉默半晌,方才答應。等代表團走了以后,他又一聲不響的凝視壁上掛的一幅美國地圖,看了許久,他嚴肅地獨自跪在地圖前面祈禱。我看完以后,非常感動,回到寄住的人家來,半夜不能睡覺。心里想假如一般中國人聽到自己當選為大總統的消息,豈不要眉飛色舞,立刻去請客開跳舞會嗎?中國名劇《牡丹亭》中,寫一位教書先生陳最良科舉中了,口里念道:“先師孔夫子,猶未見周王,老夫陳最良,得見圣天子,豈偶然哉!豈偶然哉!”于是高興得滿地打滾。但是林肯知道可以當選為大總統的時候,就感覺到國家重大的責任落在他雙肩上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一件可快樂的事。凝視國家的地圖,繼之以跪下來祈禱,這是何等相反的寫照!
道德的勇氣是要經過長期鍛煉才會養成的。但是要養成道德的勇氣,必定要有兩個先決條件,第一是天性的敦厚,第二是體魄的雄健。就第一個條件說,一個人有無作為,先要看他的天性是否敦厚。不要說看人能否擔當國家大事,就是我們結交朋友,也要先認定他天性是敦厚還是涼薄,才可以判斷他能不能共患難。凡對自己的親屬都刻薄寡恩的人,是決不會對于朋友篤厚忠誠的。自然這樣的人,也決不會對于國家特別維護,特別愛戴的。所以古來許多大政治家用人的標準,是寧取笨重,而不取小巧。倒是鄉間的農夫,看來雖似愚笨,卻很淳樸誠懇,到患難的時候講朋友。只有那戴尖頂小帽,口齒伶俐,舉動漂亮的人,雖然一時討人歡喜,卻除了做小官僚,做“洋行小鬼”而外,別無可靠之處。就第二個條件說,則體力與膽量關系,實在密切極了。二者之間,系數極大。體力好的人不一定膽子大;體力差的人卻常常易于膽子小。一遇危難,倉皇失措,往往是體力虛弱,不能支持的結果。《左傳》形容鄭國的小駟上陣,是“張脈奮興,陰血周作,進退不可,周旋不能”(3)。所以把戰事弄糟了,用他們駕戰車上陣的國王,也就誤在這些馬的身上。馬猶如此,人豈不然。我相信膽子是可以練得大的,但是體魄是膽子的基本。擔當大事的人可以少得了嗎?
具備這兩個先決條件,然后才可以談到如何修養道德的勇氣。修養就是把原來的質素加以有意識的鍛煉。《孟子》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4),正是對于修養工作最好的說明。從這種修養鍛煉之中,才可以養成一種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一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黃河決于側而神不驚”的從容態度。修養到了這個地步,道德的勇氣才可以說是完成。但是有什么具體的辦法,來從事于這種修養?
(一)知識的陶熔。真正道德的勇氣,是從知識里而產生出來的,因為經過知識的磨練而產生的道德的勇氣,才是有意識的,而不是專恃直覺的。固然“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這還是指本性的、直覺的方面而言。在現代人事復雜的社會里,一定要經過知識的陶熔,才能真正辨別是非,才能樹立“知識的深信”(intellectual conviction)。知識的深信,是一切勇氣的來源。唯有經過嚴格知識的訓練的人,才能發為有系統、有計劃、有遠見的行動。他不是不知道打算盤,只是他把算盤看透了!
(二)生活的素養。僅有知識的陶熔還不夠,必須更有生活的素養。西洋哲學家把簡單的生活和高超的思想(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聯在一起說,實在很有道理。沒有簡單的生活,高超的思想是不能充分發揮的。社會上有些壞人,并不是他們自己甘心要壞的,乃是他的生活享受的標準,一時降不下來,以致心有所蔽,而行有所虧。那占有欲(possessive instinct)的作祟,更是一個重大原因。明末李自成破北京的時候,有兩個大臣相約殉國。兩個人說好了,一個正要辭別回家,這位主人送客出門,客還沒有走,就問自己的傭人豬喂了沒有。那位客人聽了,就長嘆一聲,斷定他這位朋友不會殉國。他的理由是世間豈有豬都舍不得,而肯自己殉國之理?后來果然如此。中國還有一個故事,說一個貪官死去,閻王審問他的時候說:“你太貪了,來生罰你變狗。”他求閻王道:“求閻王罰我變母狗,不要變公狗。”閻王說:“你這人真沒有出息,罰你變狗你還要變母狗,這是什么道理?”他說:“我是讀過《禮記》的。《禮記》上說:‘臨財母狗得,臨難母狗免’,所以我要變母狗。”原來他把原文的“毋茍”二字讀“母狗”,以為既可得財,又可免難(5)。這雖是一個笑話,卻是對于“心有所蔽”而不能抑制占有欲者一個最好形容。須知一個人的行動,必須心無所蔽,然后在最后關頭,方可發揮他的偉大。這種偉大,就是得之于平日生活修養之中的。
(三)意志的鍛煉。普通的生活是感覺的生活(life of senses),是屬于聲色香味的生活,而不是意志的生活(life of will)。意志的生活,是另一種境界,只有特立獨行的人才能過得了的。他有百折不回的意志,堅韌不拔的操行,所以“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6)。他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7),所以悠悠之口不足以動搖他的信念,而他能以最大的決心,去貫徹他的主張。他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8);他不但“不挾長,不挾貴”(9),而在這個年頭,更能不挾群眾,而且也不為群眾所挾。他是堅強的,不是脆弱的。所以他的遭境愈困難,而他的精神愈奮發,意志愈堅強,體力愈充盈,生活愈緊張。凡是脆弱的人,最后都是要失敗的。辛亥革命的時候,《民立報》的一位編輯徐血兒,以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做了《七血篇》,慷慨激昂,風動一時。等到二次革命失敗,他便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了,終日花天酒地,吐血而死,成為真正的“血兒”。這就是意志薄弱,缺乏修養的結果。至于曾國藩一生卻是一個堅強意志的表現。他辛辛苦苦,接連干了幾十年,雖然最初因軍事敗衄(10),要自殺兩次,但是他后來知道困難是不可避免的,唯有以堅強的意志去征服困難,才有辦法,所以決不灰心,繼續干下去,等到他做到了“忍”的功夫,他才有成就。
(四)臨危的訓練。一個偉大的領袖和他的偉大的人格,只有到臨危的時候,才容易表現出來。世界上哪一個偉大的人物,不是經過多少的危險困難,不為所屈,而后能夠產生的?俗語說:“老和尚成佛,要千修百煉。”修煉的時候,是很苦的。時而水火,時而刀兵,時而美女,一件一件的來逼迫他,引誘他。要他不為所屈,不為所動,而后可以成佛。這種傳說,很可以形容一個偉大人物的產生。張睢陽臨刑前說:“南八,男兒死耳,不為不義屈。”(11)這種臨危的精神,是不因為他死而毀滅的。黃梨洲先生在他的《補歷代史表序》上有一段文章說:“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12)。將入井中。僧大梓云:‘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后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詞之贊。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眾矣,顧獨藉一萬季野以留之(13),不亦可慨也夫!”這段沉痛的文字,豈僅指危素而言,也同時是為錢謙益輩而發(14)。要知不能臨危不變的人,必定是怯者,是懦夫。只有強者才不怕危險,不但不怕危險,而且愛危險,因為在危險當中,才能完成他人格充分的發揮。
【注釋】
(1)舉趾高,心不固矣:走路腳步抬得老高,心卻不定。形容驕傲自滿,得意忘形。語出《左傳·桓公十三年》:“楚屈瑕伐羅,斗伯比送之,還,謂其御曰:‘莫敖(屈瑕的字)必敗,舉趾高,心不固矣。’”(2)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遇到事情而謹慎恭敬,善于思考而達于成功。語出《論語·述而》:“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3)小駟:鄭所獻馬之名。語出《左傳·僖公十五年》:“今乘異產,以從戎事,及懼而變,將與人易。亂氣狡憤,陰血周作,張脈僨興,外強中干,進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4)天將句:見《孟子·告子下》。文字略有出入。(5)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語出《禮記·曲禮上》。(6)舉世句:意謂全天下的人都來恭維你,也不會更努力;全天下的人都來指責你,也不感到沮喪。語出《莊子·逍遙游》。(7)雖千萬人吾往矣:語出《孟子·公孫丑上》。(8)富貴句:語出《孟子·滕文公下》。(9)不挾句:語出《孟子·萬章下》。(10)敗衄(nǜ):戰敗。(11)張睢陽:唐代名將張巡。安史之亂時,張巡守睢陽,每戰大呼,眥裂血流,齒牙皆碎。后因以為忠義的典型。南八:南霽云,因行八,故稱。據韓愈《張中丞傳后序》:“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云,云未應。巡呼云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云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12)危素,字太仆,號云林。元末明初歷史學家、文學家。曾仕于元,入明為翰林侍講學士。朱元璋部攻入大都時,危素感到國破家亡,欲跳井自殺,但被他的詩友以“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史也”為由勸止。危素早年在元廷參加了《宋史》、《遼史》和《金史》的編修,到了明代,又與宋濂同修《元史》。(13)萬季野:萬斯同,清初著名史學家。字季野,號石園,門生私謚貞文先生。浙江鄞州人。師事黃宗羲。康熙間薦博學鴻詞科,不就。精史學,以布衣參與編修《明史》,前后十九年,不署銜,不受俸。《明史稿》五百卷,皆其手定。(14)錢謙益:明末清初散文家、詩人。明萬歷進士,曾任明廷禮部侍郎、禮部尚書等職。清兵南下,率先迎降,在清廷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其氣節、人格不僅為前朝人引以為恥,所投靠的清朝人對他也有所不滿。
【導讀】
作者認為,“道德的勇氣”是建立新人生觀的前提,是人生精神最高的表現。它不是“沖動”,也不是“虛矯”。要養成“道德的勇氣”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天性敦厚,二是體魄雄健。今天,羸弱的身體已不再是中國人的特殊“標記”,“東亞病夫”早已成為歷史;而“道德的勇氣”中那種敦厚的天性,在今天卻是應該大力提倡的,它是一種實現正確道德觀念的內在力量所在。當然,我們今天所提的“道德的勇氣”與羅家倫時代的“道德的勇氣”也是有一定的區別的。在今天,對于一個人而言,道德往往是容易擁有的,英雄偉人有高尚的道德也能夠理解,難的是對于道德的堅守和讓道德彰顯,而這是需要具備一定的“勇氣”的。這種勇氣的培養,決非一日之功,需要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從點滴做起,從身邊的小事做起,陶熔知識,提升素養,鍛煉意志,臨危不懼,塑造健全人格,對國家和社會擔負起應盡的責任。
【思考】
羅家倫先生對“道德的勇氣”的追求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值得今天的人們去參考借鑒。在社會道德領域,我們往往不缺少各種“最美”,但也常常不得不面對那些“最窘”:在一些地方,施以援手、見義勇為者不再被感激和頌揚,反而被訛、被告、被索賠,彷徨于無地。當我們為那些“可以不偉大,但不可以沒有責任心”的平凡好人而喝彩的時候,也許更應思考:我們的社會從圍觀者到媒體,從“有關部門”到法律制度,能不能及時挺身而出,顯出自己的“道德的勇氣”,給在打壓中下墜的道德力量一個向上的托舉,維護好我們的“道德生態”?同時,我們每一個人還應該自問:我自己究竟做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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