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炙熱地烤曬。沒有風。田野蒸騰著熱浪和稻谷的氣息。站在田埂,滿目的金黃,它們似乎泛著黃燦燦的煙霧,一層層堆疊,一簇簇翻涌,一束束奔跑著向前,在遠處,在原野盡頭,安靜地流淌,美麗而壯觀。啊,新稻的生命之舞!
兩行淚潸然掛在腮幫。我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面對稻谷凝重的神態。我忽然在內心理解了祖父。陽光勾勒出記憶里的老人,樹皮一樣粗糙的臉,嘴際微癟,捋一穗新稻,丟在嘴里,啪地嚼得響脆。一朵花綻放在老臉上,一層層蕩漾,一層層舒展,那波紋里蘊藏無盡的甜蜜啊!對稻谷發自內心的膜拜,點亮一個農人心上最神圣的燈塔。最素樸的花兒與最壯觀的生命之舞構成曠世的和諧,成為這個世界最美麗的風景。
在鄂東,無論是城鎮還是鄉村,生命的演繹是這樣樸素地與稻谷扭結在一起。高貴嗎?卑賤嗎?超凡脫俗嗎?庸俗不堪嗎?無一例外地與稻谷的氣息相纏繞,難解難分。生命的呱呱墜地與行將就木,是生命的兩端,這兩端竟是如此密不可分地與稻谷聯系在一起。一端,粉嫩的小嘴哇哇叫著,第一次尋找著奶頭,對這個世界發出呼喚。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已經將稀亮的米糊端來面前,呵,小生命還囁嚅著嘴巴,緊攥著拳頭,奶奶的米漿帶著芬芳,貼近了唇邊,啊,米漿的味道讓小嘴巴皺巴了一下,哈,爺爺笑了,奶奶也笑了。人間煙火味,米漿開新局,從此后,天寬地闊,征途遙遠,嘴巴吃四方,生命的路一天天延伸,大大小小的世事等待在來路……另一端,人生的道路戛然停止,奔忙了一世辛苦了一生的靈魂在游蕩,一盞燈點亮在逝者面前,這束束光芒穿透漫漫黑夜,引導幽魂熟處小憩,一碗米飯飄散芳香,米飯上還插著三支燃起的香火,它裊裊飄蕩,讓靈魂皈依安靜……
稻谷,生命之舞的動力之源。
時序已是清明,稻谷已經從溫暖的倉里取出。抓一撮攤開在手掌,湊近光亮,那黃亮,那沉甸,在心里生發溫暖。心花已先稻谷開放了。但是,這些稻谷不是用來做飯的,是種子,需得在融進了黃泥的溫水里浸泡,泡軟了谷殼,它不再堅硬,它已經有了生命的柔韌,它甚至開始做夢。之后,胖乎乎的稻谷被撈起,濾去水,蓋上稻草。稻草的溫暖讓它睡意正酣,它聞到了母親的氣味,在微黑的溫暖的環境,它做起了開花的夢,夢里,潔白的根莖在飛舞,啊,舒緩,飄逸,生命的萌發竟是如此詩意浪漫!
多雨的江北,綿綿細雨在唱一支新曲。田野已經走來花兒一樣的新人,花紙傘,碎花小襖,一臉風韻。一臉風韻的還有發芽的稻種,它們在黃梅小曲中悠然散落,跌落泥土,著床,扎根,酣睡……三五日過去,生命的顏色一日日深沉起來,你看,金黃的稻殼已暗淡、消沉、隱退,而青郁的葉片,已經呼嚕嚕剛陽起來、葳然起來,清早走在田野,遠遠地,就能看到成片成片的青色,透著早春的喜氣,上面還綴著露珠。
陽光變得硬朗。秧田水不再寒冷。青蛙開始了歌唱。有人在秧田的溝渠蹲守,手指在水邊發出奇怪的咕咕的叫喚,仿佛蟲子的掙扎。餓極的黃鱔躥躍一跳,呀,即刻落入了這人的漁筐。
楝樹開花不插秧,蓼子開花餓肚腸……清明剛過,苦楝樹花剛開罷,細碎的花兒似乎還掛在枝頭,插秧的腳步已經匆忙起來。有人唱起黃梅戲《插秧歌》,彎腰在秧田里快手快腳地忙活。那是我見過的最壯觀最動人的陣勢,幾十成百人結成龐大的隊伍,彎腰弓背,手拿黃秧,后退著行走。一大片一大片秧苗倏然間落入泥土,成為浩瀚的生命風景……
才十來歲,就被祖父驅趕著下田插秧。腰向下,一副懶腰,你這樣要餓飯的,祖父嘮叨。螞蝗趴在我瘦瘦的腿肚上,摳,不下來,再摳,呀,血,娘啊,我一聲鬼叫,跳腳就要上岸,卻被祖父強捺住。我伢不怕我伢不怕……鮮血流淌,我淡定了……祖父扯一把膏藥草,揉揉,汁液滴在傷口上。
從此明白,男人還要見得血。
我身體弱,見到冷水就關節腫脹,發燒。祖父自言自語,生根的要肥生嘴的要吃,種不了田學門手藝也蠻好。我不知道什么是手藝,但我喜歡讀書,我知道《邊城》里的翠翠很好,這讓我明白我做不了祖父描述的鄉村好男人。
陽光愈來愈灼熱。秧苗在風中舞蹈。飽蘸了生命的活力,這浩浩蕩蕩的天下第一植物顏色一日三變,為淡黃,為暗綠,為深綠。它抽出孕穗,旗幟一樣飄搖。蜜蜂最先打探到花訊,稻花蘊育的心事,被蜜蜂破譯,你看,它們蜂擁而來,翩翩起舞,淺吟低唱。
祖父的腳步越發勤奮。往返于田野與家園,他的臉上泊滿期待。站在田埂,常常伸手在稻禾上撫一撫,摸一摸。祖父種了一輩子稻谷,最后,在生命終結的時刻,他把自己變成熟透的稻谷,深深地,深深地彎下腰,與泥土融為一體。
那是祖父的靈魂幻化的旗子吧,生時在這片土地勞作,逝去化作一穗最大最大的稻子,化育土地,靜靜地守護一方藍天,百年,千年,萬萬年。清明節來臨,面對漫坡紫色的花朵,我遙想故去的老人,無話。
秋天,我常常漫步田野,一望無涯的沉甸甸的金黃和鐮刀撩動的厚重讓我思緒浮泛,想到遙遠。走在田埂,接受陽光的愛撫,我變得更加興奮,更加善感,更加像個詩人。我收獲了許多,我變得更加堅定而踏實。
稻子的氣息更加濃釅。捋一把稻穗,黃澄澄,香馥馥,這一刻,風不再堅硬,鳥也不再說話。你會想到米飯的玉白、饃的芬芳甚至上面一個個花朵一樣的指紋。你甚至想到饃上被巧婦印上的一點紅。這一切為即將開始的生命之舞拉開了序幕。啊,這一年中最莊嚴隆重的時刻!人們蓄足了精神。手舞鐮刀,金黃的原野跳起了最優美壯觀的舞蹈。刀光里,金浪中,稻谷成片成片倒下,發出浩大鏗鏘的旋律,仿佛長江隆隆的腳步,又像是乾坤運行的節拍……
田野愈發富態。金黃的、碧綠的、銀白的色塊與瓦藍瓦藍的天空映襯,鮮活的更加鮮活,俊俏的更加俊俏。人們,勞作的人們加入了“舞蹈”。一個老人沉穩地走在隊伍里,他的肩上壓著稻,樹皮一樣粗糙的臉色紅亮一片。爺爺?爺爺。經年不見,你的一切可好?爺爺不說話,他的腰盡量地貼向地面,雙眼泊著凝重,泊著暖,泊著膜拜的虔誠。
一個孩子向他走來。
啊,但是,他是爺爺嗎?
一個人唱起了黃梅戲。蒼涼,遼遠:十指兒尖尖搭上姐的肩,心中啊有話不好言……
鄂東,我的家園。最迷人的生命之舞正在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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