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桓秘書
習鑿齒
吾以去歲五月三日來達襄陽,觸目悲感,略無歡情。痛惻之事,故非書言之所能具也。每定省家舅,從北門入。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縱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未嘗不徘徊移日,惆悵極多。撫乘躊躇,慨爾而泣曰:若乃魏武之所置酒,孫堅之所隕斃,裴、杜之故居,繁、王之故宅,遺事猶存,星列滿目。璅璅常流,碌碌凡士,焉足以感其方寸哉?夫芬芳起于椒蘭,清響生乎琳瑯。命世而作佐者,必垂可大之余風;高尚而邁德者,必有明勝之遺事。若向八君子者,千載猶使義想其為人,況相去之不遠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疇辰。百年之后,吾與足下不并為景升乎?
譯文
我于去年五月三日到達襄陽,觸目都是悲傷,一點快樂沒有。心中的惆悵與痛苦,不是用語言能夠表達的。每次必須看望舅舅,從北門進去。向西張望隆中,便思諸葛臥龍之行吟;向東眺望白沙,便想到鳳雛龐統之功業;向北登臨樊墟,便思念樊墟高士之胸懷;向南觀望城邑,便思念鉅平侯羊祜之高風;放眼檀溪,便懷念崔州平、徐元直之諍友;縱目遠望魚梁洲,便念龐德公和司馬德操之名士。每思念他們,我常常整日徘徊,惆悵不已。撫摸扶手,猶豫彷徨,感慨萬端,涕泗而下。如曹操兵不血刃得到襄陽,為慶祝勝利而置酒漢水之濱,孫堅進擊劉表在襄陽南風林關遇伏斃命,裴潛、杜襲昔日故居,繁欽、王粲曾經古宅。這些人的事跡還歷歷在目,故居遺址星羅棋布。他們人品猥瑣,平庸之輩,是不足以感動人心的。椒、蘭它們的花葉可以綻放芬芳,美玉與美玉相擊能產生悅耳的清音。應運而生成為輔佐大臣的人,必定會留下垂范后世的余韻流風,那些品德高尚的隱居者,也定會留下彰顯他們高風亮節的勝跡。像諸葛等八位君子,千百年后人們還會紀念緬懷,何況現在離他們還不遠呢。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難道今天就沒有人才出現嗎?否則,百年之后的人們會把我們當作劉表一樣看待的。
作者介紹
習鑿齒(317年?—383年),兩晉史學家,主要著作有《漢晉春秋》《襄陽耆舊記》《逸人高士傳》《習鑿齒集》等。其中《襄陽耆舊記》是有影響的人物志之一。齒初為荊州刺史桓溫的別駕,位列諸參佐之首。桓溫北伐時,也隨從參與機要。后桓溫企圖稱帝,習鑿齒著《漢晉春秋》以制桓溫野心。因忤桓溫,遷為滎陽太守。不久辭職歸鄉。習鑿齒亦通佛學,力邀著名高僧釋道安到襄陽弘法。亦在我國佛學史上產生一定影響。因習有腳疾,故有半人之稱,后襄陽為晉室收復,習鑿齒被征以國史職事,未就而卒。
賞析:襄陽風流士,己心辨清濁
《晉書·習鑿齒傳》載有習鑿齒寫給好友桓秘的一封信,我們稱為《與桓秘書》。方廣鋁先生在《道安評傳》中說是習鑿齒寫給弟弟的信,是不對的。桓秘是桓彝之第四子,桓溫之二弟,桓沖之四哥。桓秘,字穆之,少有才氣,不倫于俗。初拜秘書郎,其兄桓溫抑而不用。后為輔國將軍、宣城內史。以平定梁州刺史司馬勛叛亂之功,遷散騎常侍,徙中領軍。孝武帝即位之初,妖賊盧竦入宮,桓秘與殷康擊殺之。桓溫追究此事,“催罪者甚眾,秘亦免官”。為此,桓秘常“憤憤有不平之色”。桓溫病重之時,嘗與桓溫之子桓熙、桓濟謀廢桓沖。事泄,兩個侄兒被桓沖拘禁。桓秘亦因此被廢棄,“放志田園,好游山水”。后詔復散騎常侍終因恥與桓沖為伍,辭不應命。習鑿齒的這封信,可能寫于太和元年(366年)桓溫就任持節監梁、益二州征討諸軍事之后不久。
信寫得非常簡練。習鑿齒因不滿桓溫的心懷篡逆,以病辭去滎陽太守。回到襄陽之后,為襄陽歷史上的“命世作佐者”和“高尚邁德者”所感,覺得不能對桓溫謀篡坐視,而當繼續諫止。所以寫信給桓秘,希望桓秘能從中有所作為。桓秘也頗有才氣,素與鑿齒相親善。此前,桓溫為大司馬,朝政獨專。摧鑿齒為別駕,欲以為己用。鑿齒以舅父羅崇、羅友俱為州從事,自己職任不可在舅父之上為由而拒絕。“累經陳請”,惹怒了桓溫,被轉任西曹主簿。后又被桓溫派往京師,為時任丞相錄尚書事的司馬昱(簡文帝)雅重之。回來后,桓溫問習鑿齒:“相王何似?”習鑿齒回答說:“生平所未見。”因此“大懺溫旨,左遷戶曹參軍”,出為滎陽太守。時桓溫的篡逆已昭然若揭,他甚至說:“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鑿齒深惡之,以疾辭郡。回襄陽后,不僅寫了這封信,以蜀漢為正統,曹魏、孫吳為篡逆。晉滅蜀漢取得正統,平吳而統一天下,寄寓譏諷桓溫篡逆之意。
這封信懷古明志,感情激越,有明確的針對性,大丈夫當流芳后世,絕不可遺臭萬年。告誡桓氏,當做襄陽歷史上“八君子”那樣的人,而不要做“璅璅常流,碌碌凡士”。開篇兩句,除交代回襄陽的時間之外,主要表述自己回來后的情感之悲。“觸目悲感”,說明悲的范圍至大:“略無歡情”,說明悲的程度至深。這是概寫悲情。究竟如何悲苦?當做具體描述。所以,習鑿齒補充一句:“痛側之事,故非書言之所具也。”內心的痛苦和惆悵,是不能用文字書寫詳盡的。僅此兩句,我們看到了一個愛國者關心朝政,憂心如焚的形象。
接著一段,寫“觸目”所見襄陽“八君子”遺跡。習鑿齒的舅父羅崇、羅友,住在襄陽城內,他非常敬重他們,所以要“每定省家舅”。“從北門入”,交代方位。鑿齒家在襄陽城南的習家池,照說當從南門入。從北門入,當另有情由。或因足疾不便路行,而乘舟泛漢水而至?或是一種暗示,告知桓秘,自己的足疾未愈,依然不便行走。當然,也就不能要求復職,去為桓氏效力。“西望隆中,想臥龍之吟”,寫諸葛亮躬耕隆中,抱膝長嘯《梁甫吟》。因其志向遠大,有經天緯地之才,被漢南名士龐德公題品為“臥龍”。后來輔佐劉備,成為一代賢相。習鑿齒對他非常仰慕,曾親往其故宅憑吊,并為撰《諸葛故宅銘》銘中盛贊諸葛亮為“達人”“偉匠”。“東眺白沙,思鳳雛之聲”,寫龐統。“白沙”是地名,龐統家居。《水經注》“襄陽城東有東白沙,白沙北有二洲。”“龐士元居漢之陰,在南白沙。”“鳳雛”是龐德公對龐統的題品。他為劉備入蜀立國出謀劃策,并為此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北臨樊墟,存鄧老之高”,寫隱于樊墟的高士。《漢晉春秋》載:“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觀,有一老父獨耕不輟。議郎張溫使問焉,父笑而不答。溫因與之言,問其姓名,不告而去。”范曄《后漢書》所載更為詳盡,有老父回答張溫的一段話:“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耶?理而立天子耶?立天子以父天下耶?役天下以奉天子耶?昔圣王宰世,茅茨采椽而萬人以寧。今子之君勞人自縱,逸游無忌,吾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觀之乎!”由此可見這位隱者的思想境界之高,見識之超邁。范曄是南朝宋人,習鑿齒是晉人,所著《漢晉春秋》在前,而《后漢書》在后。不知范曄為何將這事記入,且將樊城老父改稱“漢陰老父”?“樊墟”即樊城。因樊城為古鄧國之地,故稱這不知姓名的老父為“鄧老”。“南眷城邑,懷羊公之風”,寫鉅平侯羊祜。西晉之初,羊祜鎮襄陽,籌劃深遠,為平吳統一天下做了大量工作,建立了不朽的功業。所謂“羊公之風”,我們可以引晉·李興《羊公碑》中的話來說明之:“德擅規模,仁成慈惠。氣量深宏,容度廣大”。“知大同之業,思王道之則,齊其士人,均其利澤。軍無虞警,民不疲勞。農勸盈疇,百姓布野。群黎被德,殊俗望風。”《晉書·羊祜傳》載,政事之余,“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嘗對從事鄒湛等說:自有宇畝,便有此山。古來今往不知有好多人歌臨此山,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死后有知,我魂魄猶登此山。湛說:公德冠四海,威望學問令人敬佩,必與此山俱傳。羊祜死后,為紀念他,“襄陽百姓于峴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廟立碑,歲時享祭。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之為墮淚碑。接下去寫崔州平、徐元直。此二人在劉表治下的荊州與諸葛亮為友,他們住在襄陽西南的檀溪。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云:“襄陽城西南有徐元直宅。”二人中徐元直對諸葛亮出山為蜀漢承相,有舉薦之功。“肆睇魚梁,追二德之遠”,寫龐德公和司馬德操。因為他們的名字中皆有一個德字,故稱“二德”。加之,二人皆為當時德高望重的名士,故亦可稱“二德”。“肆睇魚梁”的意思是:縱目遠望魚梁洲。魚梁洲在襄陽東北的漢水中,龐德公住在這里。司馬德操、徐元直、諸葛亮等人經常在龐公家聚會。所謂“遠”,是指情操、品德高邁、致遠。以上八人,習鑿齒稱之為“八君子”。其中諸葛亮、龐統、羊祜等,則當屬習鑿齒所謂之“命世而作佐者”,這樣的人,“必垂可大之余風”。而鄧老、龐公、司馬德操等則應屬習鑿齒所謂“高尚而邁德者”,這樣的人“必有明勝之遺事”。正是這些“余風”“遺事”,令習鑿齒不能釋懷。每至襄陽“未嘗不徘徊移日,惆悵極多”。以至于“撫乘躊躇,慨爾而泣”。這一段連用了六個俳句,寫得氣勢非凡。“若乃”以下,則是另一層意思,不像是習鑿齒流著眼淚所說的話。
同“八君子”相比,曹操、孫堅、裴潛、杜襲、繁欽、王粲等人,雖然“遺事猶存,星列滿目”,但他們皆“璅璅常流,碌碌凡士”,是不足以感動人心的。“魏武之所置酒”,是指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南征劉表,劉表病卒,其子劉瓊投降,曹操兵不血刃得到襄陽,為慶祝勝利而置酒漢水之濱,幕府文人作賦言詠之事。“孫堅之所隕斃”,是指初平二年(191年)孫堅進擊劉表,在襄陽南風林關遇伏斃命之事。在以漢為正統的習鑿齒來看,曹操、孫堅二人皆為亂巨賊子。“裴、杜之故居”,裴指裴潛,字文行,河東聞喜人。“避亂荊州,劉表待以賓禮”,與避亂荊州的王粲、司馬芝親善。杜指杜襲,字子緒,潁川定陵人。繁欽之師。同樣“避亂荊州,劉表待以賓禮”。劉表的以禮相待,并沒有贏得此二人的好感,后來二人皆投入曹操的麾下。他們在襄陽的“故居”,今不知在何處。“繁、王之舊宅”,繁指繁欽,字休伯,潁川定陵人。師事杜襲,以文才機辯,得名于潁、汝。避亂依劉表,“數見奇于表”。在杜襲以斷絕師生關系相威逼下,遠離了劉表。王指王粲,字仲宣,山陽高平人,十六歲來襄陽依劉表,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南征,極力勸諫劉瓊投降,被曹操封為關內侯。在襄陽十五年,與繁欽同住城北十里的萬山之麓。《襄沔記》載:“繁欽宅、王粲宅,并在襄陽,井臺猶存。”盛弘之《荊州記》云:“襄陽城西南有徐元直宅,其西北八里方(萬)山,山北際河水,山下有王仲宣宅。”以上四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身在襄陽,心在鄴下”。享受著劉表給予的賓禮,卻說著劉表的壞話。尤其是王粲最不該背叛劉表,劉表待他不薄。他的才藝在襄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發揮,他在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的基石在襄陽,但他卻成了堅定的投降派。難怪要在《昭昧詹言》對其撻伐:“仲宣工于干諂,凡媚操無不極曰頌揚,犯義而不顧。”并且指責他“無節”“無羞惡是非之心”。習鑿齒視之為“璅璅常流,碌碌凡士”,應該說還是比較客氣的。璅璅:本指細微、細碎,引申則指人品猥瑣。
在“八君子”與“六常流”對比之后,習鑿齒感慨頗深。“芬芳起于椒蘭,清響生乎琳瑯”。“椒蘭”是兩種植物,它們的花葉可以綻放芬芳。“琳瑯”是美玉的統稱,美玉與美玉相擊能產生悅耳的清音。這是隱喻,是對“八君子”的禮贊。“命世而作佐者,必垂可大之余風;高尚而邁德者,必有明勝之遺事。”意思是說,應運而生成為輔佐大臣的人,必定會留下垂范后世的余韻流風;那些品德高尚的隱居者,也定會留下彰顯他們高風亮節的勝跡。這兩個對句,依然是對“八君子”的極力頌揚。“千載猶使義想其為人”,“千載”是夸張東漢末諸葛亮躬耕隆中之時至東晉習鑿齒寫此信之時,不足二百年。如果從羊祜鎮守襄陽算起,則不足百年。“千載”只能是一種夸飾。“義想”,“義”或通“議”,議論緬懷。“彼一時也”指漢末、西晉時代,即“八君子”建功立業的時代。“此一時也”,指東晉桓氏當權的時代。江山代有才人出,“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疇辰”。這里似乎仍在暗示桓氏,當以“八君子”為楷模,尤其是應以諸葛亮、羊祜等“命世作佐者”為榜樣,抓住當前機遇,為東晉王朝建不朽之功業。最后一句:“百年之后吾與足下不并為景升乎?”信是寫給桓秘的,所以“足下”指桓秘,是對桓秘的敬稱。意思是我們應當正視現實,為國家做一些事情,否則的話,百年之后的人們會把我們當作景升一樣看待的。“景升”,劉表,字景升,漢末荊州牧。時人郭嘉說他:“座談客耳!”賈詡說他:“無能為也。”習鑿齒大概是認可了他們的看法,才如此說。其實,劉表并非是無所作為的人。桓秘最終還是做了桓溫的幫兇。《晉書·簡文帝紀》載,咸安元年(371年)冬十一月“辛亥桓溫遣弟秘逼新蔡王晃詣西堂,自列與太宰武靈王謀反。帝對之流涕。溫皆收付廷尉”。《資治通鑒·晉紀》所述稍詳,桓溫派遣其弟桓秘挾持新蔡王司馬晃到西堂,威逼司馬晃承認參與謀反。司馬晃被逼無奈,叩頭自列反狀,承認與司馬晞及其子司馬綜、著作郎殷涓、太常長史庾倩、椽曹秀、舍人劉強、散騎常侍庾柔謀反。致使簡文皇帝也沒有辦法,只有流淚的份。桓秘辜負了習鑿齒的良苦用心。
習鑿齒寫的這封短信,明確地表述了他對漢末至晉初發生在襄陽的歷史事件的看法,以及對生活在襄陽的歷史人物的評價,反映了他以漢晉為正統的歷史觀。同時,這封短信有極強的針對性,是對當時桓溫企圖謀篡的揭露和旗幟鮮明的表態。同時,它又是一篇精美的散文。它以懷古的方式,用對比、排比、議論、抒情等文學手段,揮灑翰墨,成就了一篇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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