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廬山慧遠法師誄并序》原文與賞析
謝靈運
道存一致,故異代同暉;德合理妙,故殊方齊致。昔釋安公振玄風于關右,法師嗣沫流于江左,聞風而悅,四海同歸。爾乃懷仁山林,隱居求志。于是眾僧云集,勤修凈行,同法餐風,棲遲道門。可謂五百之季,仰紹舍衛之風;廬山之㟪,俯傳靈鷲之旨。洋洋乎未曾聞也!予志學之年,希門人之末。惜哉!誠愿弗遂,永違此世。春秋八十有四,義熙十三年秋八月六日薨。年逾縱心,功遂身亡。有始斯終,千載垂光。嗚呼哀哉! 乃為誄曰:
于昔安公,道風允被。大法將盡,頹綱是寄。
體靜息動,懷真整偽。事師以孝,養徒以義。
仰弘如來,宣揚法雨。俯授法師,威儀允舉。
學不窺牖。鑒不出戶。粳糧雖御,獨為萇楚。
朗朗高堂,肅肅法庭。既嚴既靜,愈高愈清。
從容音旨,優游儀形。廣演慈悲,饒益眾生。
堂堂其器,亹亹其資。總角味道,辭親隨師。
供養三寶,析微辨疑。盛化濟濟,仁德怡怡。
于焉問道,四海承風。有心載馳,戒德鞠躬。
令聲續振,五濁暫隆。弘道贊揚,彌虛彌沖。
十六王子,孺童先覺。公之出家,年未志學。
如彼鄧林,甘露潤澤。如彼瓊瑤,既磨既琢。
大宗戾止,座眾龍集。聿來胥宇,靈寺奚立。
舊望研幾,新學時習。公之勖之,載和載輯。
乃修什公,宗望交泰。乃延禪眾,親承三昧。
眾美合流,可上可大。穆穆道德,超于利害。
六合俱否,山崩海竭。日月沉暉,三光寢晰。
眾麓摧柯,連波中結。鴻化垂緒,徽風永滅。
嗚呼哀哉! 生盡沖素,死增傷凄。單縶土槨,
示同斂骸。人天感悴,帝釋慟懷。習習遺風,
依依馀凄。悲夫法師,終然是棲。室無停響。
途有廣蹊。嗚呼哀哉! 端木喪尼,哀直六年。
仰慕洙泗,俯憚罤筌。今子門徒,實同斯艱。
晨掃虛房,夕泣空山。嗚呼法師,何時復還!
風嘯竹柏,云靄巖峰。川壑如泣,山林改容。
自昔聞風,志愿歸依。山川路邈,心往形違。
始終銜恨,宿緣輕微。安養有寄,閻浮無希。
嗚呼哀哉!
此誄作于晉義熙十三年(417)秋,是謝靈運為悼念忘年之友慧遠法師而作。
慧遠并非廬山人,乃雁門樓煩人。因他在廬山聚徒講學達30余年,乃至病故,廬山可謂其第二故鄉。人因地貴,因此法號前冠以“廬山”意在弘揚慧遠法師之功德。
誄前有序,簡要講述了慧遠的經歷和自己對他的敬仰之心。
“道存一致,故異代同暉;德合理妙,故殊方齊致。”序的開篇即以“興”的筆法弘揚法師的功德,乃佛法的受人崇敬。接著以“昔釋安公振玄風于關右,法師嗣沫流于江左”的對比來頌揚慧遠法師的崇高地位。釋道安是東晉時期先于慧遠的佛教領袖,而且是慧遠的老師,這不僅稱頌了慧遠,而且道出了慧遠佛法的本源。大有今天“名師出高徒”之意。正是由于兩位高僧的博傳經義,而使眾生“聞風而悅,四海同歸”。學師不宥于師,才會有成就,昔日韓非就學于儒門荀卿,學成后為法家之集大成者。慧遠也是如此”,懷仁山林,隱居求志”,使得“眾僧云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因為慧遠在廬山 聚徒講學,這時廬山的地位,如同佛教徒心目中的舍衛國和靈鷲山一樣神圣。正是由于慧遠的存在才“聲振殊方”。這樣有影響的人,對當時風流倜儻的謝靈運能無影響嗎?”予志學之年,希門人之末。”一語道破,少年就有向佛之心,希望能成為您門下之人。然而,法師逝去“惜哉!誠愿弗遂”,成為終生之憾事。慧遠的仙逝對社會講是一大損失,但對慧遠來講,年逾80功成名就,事業光照千古,也可自慰了。這對謝靈運,卻是悲痛欲絕的噩耗。
這篇序寫得簡潔有致,文雖短而意深邃。既寫了慧遠在佛教事業上的成就,又表達了自己對亡友真摯的情感。語言質樸無華,情感委曲動人,雖大手筆無及,由此可窺謝靈運著文之功底。
誄的正文扼要地敘述了慧遠的生平,高度贊揚他皈依佛門,廣布教化的功德,表達了謝靈運對這位一代宗教領袖的景仰之情。
誄文從內容結構上分三部分來表述。
第一部分(自開篇至“饒益眾生”)概括講慧遠從師學道的情況。“于昔安公,道風允被。大法將盡,頹綱是寄。”慧遠正是在這種形勢下從師學道的。南北朝是佛教盛行的時期,但能夠本佛教之源的,卻為數不多。上至公卿貴族,下至細民百姓,紛紛被卷了進去,一時間出現了一股出家熱、信教熱,在這種“熱”的形勢下,未免不出現魚目混珠的現象。所以,靈運慨嘆“大法將盡,頹綱是寄”。在這種形勢下慧遠并沒有茫然,而是“體靜息動。”到了穆帝永和十年(354)時,21歲的慧遠以“懷真整偽”的抱負出家從教,事師名僧道安法師于太行恒山。慧遠從師的態度是可嘉的:“事師以孝”;學習目的是明確的:“仰弘如來,宣揚法雨”;學習態度是值得稱道的:“俯授法師,威儀允舉,學不窺牖,鑒不出戶”;生活是是節儉的:“粳糧雖御,獨為萇楚。”抱著這種態度從師學習的,古往今來未有不成功者!也正是由于慧遠有這樣的志向和態度,學有所成,使屋宇生輝:“朗朗高堂,肅肅法庭。既嚴既靜,愈高愈清。”與其說廟堂“既嚴既靜,愈高愈清”,毋寧說慧遠得佛法之真諦,而“愈高愈清”了。不是嗎?慧遠已是“從容音旨,優游儀形”了。學有所成就要一展“廣演慈悲,饒益眾生”的抱負了。
第二部分自“堂堂其器”至“徽風永滅”。這部分贊揚慧遠廣布教化的功德。在前面概述之后,接著詳寫,給讀者更深一層的印象。“堂堂其器,亹亹其資。”法師氣宇非凡,更兼孜孜不倦進取“總角味道”便“辭親隨師”皈依佛門“供養三寶”,由此精神面目大開生面:“盛化濟濟,仁德怡怡。”進而廣布教化“于焉問道,四海承風”使佛法達到“弘道贊揚,彌道彌沖”的程度。接下來,靈運盛贊慧遠得道如羅漢轉世一樣,“十六王子,孺童先覺。公之出家,年未志學”,對佛教及社會產生了巨大的作用:“如彼鄧林,甘露潤澤。如彼瓊瑤,既磨既琢。”并且不斷進取,從佛教的其他派別中吸收營養,豐富自己。他向鳩摩羅什大師學習,并能“親承三昧”達到“眾美合流”的境界。這樣的功德舉世未聞,這樣的人才亙古罕見。靈運以夸張的筆觸來慨嘆慧遠法師的仙逝:天地俱損,山倒海枯,日月無光,星辰隱匿,山林摧陷,江河斷流,這是多么大的損失,乃至天地同悲。怎能不使人頓足慟哭呢!
第三部分(自“生盡沖素”至結束)表達了靈運對慧遠法師的思念與景仰之情。對于您慧遠法師的逝去“人天感悴,帝釋慟懷,”人們在悲悼中會永記法師的遺風。法師啊!得以圓寂也是快事,您的禪房不會息聲,您的事業“途有廣蹊”。可您的逝去,對我來說如同子貢喪師,哀痛不已。崇敬您如同仰慕周公、孔子。我獲教誨怎敢得魚忘筌。現在你的門徒,欲生實難,原因何在?法師已去,禪房已空,只有滿腔淚水灑向天邊。噩耗傳來,我本“志愿歸依”但“山川路邈”心有余而力不足,成為終生之憾事。這或可是緣分之故吧!茍且尚可偷生,去佛國怕是無望了。這一部分寫得回腸蕩氣,情真意切,表達了謝靈運對慧遠的真情實感,使人讀之無不撫案慨嘆。
統觀全篇,靈運在字里行間充滿對佛教的向往和對慧遠的景仰之情。我們知道謝靈運是篤信道家思想的,他對道家經典推崇備至,幾乎言必稱老莊。既然如此,何以對佛教如此垂青呢?原因有二:其一、東晉時期佛教盛行,無論王公大臣、市井百姓無一不以信佛教為榮,作為風流倜儻的謝靈運豈能甘居人后,自然要趕這個“時髦”。其二、無論道家思想還是佛教經義在超世脫俗這一點上是共同一致的。靈運出身名門望族,襲封康樂公,但爵高權微,不如人意,本人性格又是恃才傲物,放蕩不羈,這就產生了超脫世俗的欲望。那為什么他沒能成為佛教徒呢?這又與他對仕途的顧盼有關系,與他及時行樂,不愿受管束的性格有關系。他就生活在這兩種矛盾的思想斗爭之中,既對佛教有衷情,卻不能委身佛門。這或許就是靈運對佛教有感情的主要原因吧!
從謝靈運在誄文中對佛教的崇敬之情,也可反饋出他當時思想是多么空虛。他想將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能在精神生活中得到滿足。那么佛教中的虛幻正與自己的理想達到了統一,滿足了自己精神上的需求,因此表現出對佛教的熱衷。他“希門人之末”,“志原歸依”一則表現對佛教的熱衷,另一面說明他逃避現實。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他無力抗爭,只有消極的逃避,將自己的精力寄于佛門,托于山水。這也是謝靈運開我國山水詩派先河的原由之一吧。
在文體上對祭文的要求是苛刻的,既要簡,還要全;既要短,還要詳。因此不易寫,但靈運的這篇誄文不僅達到了以上要求,而且雅俗同室,相得益彰。在概括講慧遠從師學道時,行文簡約,通過“體靜息動,懷真整偽。事師以孝,養徒以義,仰弘如來,宣揚法雨。”寥寥數語,而使人知慧遠行止之全貌。達到了高度的概括。行文雖無華辭麗句,但塑人恰到好處。這正是反樸歸真的大手筆才能奏效的。謝靈運是駕馭文字的高手。既能俗,又可雅。在寫到慧遠仙逝后產生的影響時,作者采用了側寫與夸張的手法來展現:“六合俱否,山崩海竭。日月沉暉,三光寢晰。眾麓摧柯,連波中結。”“風嘯竹柏,云靄巖峰。川壑如泣,山林改容”。這種采用側寫比直寫更富韻味,使人馳騁想象,更增加了文章的感染力。在側寫的同時,作者采用了夸張的修辭手法,意在渲染氣氛。將自己對慧遠法師的一腔真情,全付注于文字之中。將情寓于景致之中,以景傳情:“六合俱否,山崩海竭。”“川壑如泣,山林改容。”山川有情與人同悲,人之慟情驚憾山林。在這里讀者不覺得作者是在夸張,而是在洞察肺腑地表達自己真摯的情感。將景與情渾然一體,使人讀來與作者有同感同悲之效果。這種成果是與靈運的天賦有直接關系,《宋書》謝靈運傳載“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看來成就從來是與苦功結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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