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道路,在我的心中。
夏天早晨的野外的道路。
我看到青森縣種差海岸牧場的寫生畫的時候,這條道路便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這幅牧場的寫生畫里,正面的丘陵上可以看到一座燈塔。我想,要是除去柵欄,馬群和燈塔,就只畫一條道路怎么樣呢?——自從有了這個念頭,一條道路的影像始終不離我的心頭。
光用道路構(gòu)成畫面行嗎?我有些不安。但是,除了道路,我再不想添加別的景物。這不是現(xiàn)實里的道路的風景,我想畫出象征世界中的道路。我想畫的雖然不是某一個地方的道路,但考慮到各種條件,我依然從種差牧場著手構(gòu)思。我認為那里還算齊備些。不過,我的那幅牧場寫生是戰(zhàn)前畫的,相去十多年了,時至今日,那些道路依舊一成不變地存在著嗎?我不由擔心起來。
跑一趟也是徒勞,看來,不必受到這條道路的約束。1950年,那時出外旅行的條件尚不能說很好,不過我并非記掛這一點。當那最初觸發(fā)創(chuàng)作欲望的現(xiàn)實的風景完全改變的時候,心中剛剛形成的道路的影像會不會淡薄呢?我對此放心不下。
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去看一看。當時東北本線因遭水災而不通,我乘奧羽線火車繞道青森抵達八戶。
到了種差海岸,只見那條荒涼的道路,穿過一切如舊的牧場通向堅立著燈塔的山丘,緩緩地綿延著。
“還是該來呀。”我自言自語,佇立在那兒。
草地向海面傾斜著,道路兩旁雜草叢生,筆直而和緩地向上伸展,接著向右方微微轉(zhuǎn)彎,便從視野中消失了。遙遠的丘陵后面有一條橫線,看來那是路的延長。
然而,這條現(xiàn)實中的路和我心中浮起的十幾年前那條畫面上的路,相去甚遠。作為總體的構(gòu)圖,這丘陵和這道路相配合是可以的,但眼前的這條路,在夏日的陽光曝曬下,土地干涸,野草枯萎了。路面泥土所具有的沉寂的情感,兩旁草木和四周環(huán)境細膩的韻味,所有這些都消失了。對面的山丘以前呈現(xiàn)出一條柔和的輪廓線,如今山頭的巖石已經(jīng)裸露了。這是十年風雪洗刷的結(jié)果嗎?戰(zhàn)后破敗的殘跡,從陸奧邊陲的牧場的道路上也顯現(xiàn)出來了。
我想繪制一條溫馨瑩潤的道路。我說明了來意,便在牧場借住下來。一大早,太陽尚未升起,就對著道路開始寫生了。回到市川以后,每天早晨依然到附近河堤的道路上散步,觀望朝露瀼瀼的草木和土色,權(quán)作參考。就這樣,我為創(chuàng)作《路》積極進行準備。
路有兩種: 回顧已經(jīng)走過來的路;展望今后即將走的路。我想畫的是今后將要走的路。當面對著和緩的上坡路時,我們就會產(chǎn)生即將跨越那里的念頭;與此相反,當俯視著下坡路時,我們往往會覺得在回顧剛走過來的路。
當我繪制這幅《路》的畫面時,既想到即將要走的路,也當成是已經(jīng)跨越的路。這是絕望和希望交織的路。它既是遍歷歸來的路,又是重登旅程的路。它是對未來滿懷憧憬的路,又是對過去誘發(fā)鄉(xiāng)愁的路。然而,我把遠山的天空處理得明亮些,使遠方的路微微向右升起,消失于畫面之外,因此增強了這是一條即將攀登的道路的感覺。
將人生比作道路,這是極平凡的。但是芭蕉把他那不朽的游記題為《奧州小道》。這固然因為文中有對奧州山野的描寫,它既是現(xiàn)實中道路的名稱,又意味著奧州地方眾多細小的路徑,這些都是邊鄙地區(qū)的小路。然而,芭蕉之所以選擇這樣一個標題,可以說是將其作為旅途中的自己的姿影,象征著芭蕉的人生觀和芭蕉的藝術(shù)觀。我也時常旅行,我覺得旅行就是人生,就是藝術(shù),作為遍歷的象征的道路,化成鮮明的形象,深深銘刻在我的心中。
我也走過各種道路。
早春山丘的路。新綠蕩漾的麥田,呈現(xiàn)一條條白色的紋路。桑園里的桑樹尚未發(fā)芽。遙遠的群峰,白雪晶瑩。碧玉般的天空,飄浮著輕云。
沿著溪流連結(jié)著幾座寂寞的山村,杉樹的影子散落在古道上。葺著石板的屋頂。昏暗的房屋里的蠶棚。織機的梭音。
走進森林深處,道路鋪著山毛櫸和枹樹的落葉。腳踩落葉松松軟軟的,發(fā)出輕微的響聲。這里,就在這里,白樺樹傲岸挺拔,林木深處楓葉鮮麗似火。
雪國的路。盡揀被人踩得結(jié)實的路徑走著。雪橇來了。為了躲避它而閃向一邊,一個踉蹌踏進深雪之中。少女的頭巾耀人眼目。
檐下清流潺潺。古樸的小鎮(zhèn)。格子窗下排放著花盆。明麗的晚霞,映照著板壁剝落的儲藏室。短幔。古老的招牌。
都市雨濕的柏油路。櫥窗里的華燈,燈光滲進了路面。地下酒吧騰起爵士樂的旋律。人們倦怠的面容。寂寞。
學生帽上寫有又新又美文字的徽章。從鶯谷車站踏著櫻花,經(jīng)過博物館旁,走在通向?qū)W校的道路上。
秋夜。美術(shù)館的墻壁上貼出了中選者的名單。黑暗中人聲如潮。初次中選,滿心喜悅,為了給神戶的父母打電報,腳步輕捷地在道路上奔跑。這是由公園通往坡下郵局的道路。
一個騎驢老人沿城墻根走來。石橋下邊,村女們一邊用棍棒捶打衣服,一邊洗滌。街道上的白楊在風中搖曳。這是熱河省承德的道路。
羅馬郊外的埃皮亞道路。廢墟,云杉和傘松。保羅望見基督幻影的道路。夏云。遠雷。
古老的裝飾著墻板的房屋,城門鐘樓的尖塔上擎著鸛鳥的巢。廣場上的泉水。馬車通過暮靄沉沉的石板道,馬蹄下火花迸射。這是拜恩州的古城。
從品川車站穿過燈火管制的黑暗的街道,到區(qū)公所領取應征通知書。走在雨后的道路上。
灼熱的瓦礫,斷落的電線,倒斃的馬匹。黑煙。日蝕般的太陽。空襲下的熊本的街道。
拖著母親的靈車走在荊澤的道路上。風猛烈地吹著,初雪閃亮的富士山,浮現(xiàn)在澄碧的天空。
道路的回憶是無盡的。今后還要攀登怎樣的道路呢?舒伯特的歌曲集《冬日旅程》是根據(jù)謬勒的詩創(chuàng)作的,全篇描寫了一個旅人在冬日的道路上踽踽獨行的身影,詠唱著人生的寂寥。那首有名的《菩提樹》是一首鄉(xiāng)愁之歌,通過一系列詩句,表現(xiàn)游子在冬天的旅行中,回憶起城門泉邊菩提樹葉子下面有一個令人消魂的場所。另一首《路標》,描述了徘徊曠野的旅人一見到路標就想起這條任何人都無法生還的道路。最后,旅人來到“旅館”,這是墳墓。“旅館”的標記是送葬的藍色的花朵,他想在這冰冷的臥床上休息一下疲憊的身體。然而他遭到旅館老板的拒絕,于是繼續(xù)徘徊。這是一條令人絕望的冬日的道路。我經(jīng)過冬日的道路,好容易踏上綴滿朝霞的初夏草原的道路。
那年秋天,我把《路》送到第六屆“日展”上展出。縱長的畫面,中央是一條灰黃的路,左右的田野和山丘一片青綠,天空狹長,呈現(xiàn)藍色。我考慮了這三種顏色在分量上的比重。作為展品,這是一個很小的畫面,但如果再放大開來,畫面就會失掉緊湊感。我想,使這種小巧的畫面得以充實,對這種畫來說還是必要的。
經(jīng)過孜孜不倦的圓滿而細致的制作,終于完成了。
這年,我首次成為“日展”的審查員。這幅《路》的展出,受到眾多人的好評,獲得畫壇和社會的承認。
人生的旅程中有許多歧路,比起自身的意志來,我受到更大的外力的左右,這一點,我在本書的開篇中已經(jīng)說過了。這種情況至今未曾改變。正因為我心中孕育著這種意志,要攀登這條道路,所以我才完成了這樣的作品。不是嗎?可以說,它在我心中的地位,它的方向是早已定型了的。然而,這條路既不是被光明熾烈的太陽映照的路,也不是被陰慘的暗影包裹的路。這是一條在熹微的晨光里恬靜呼吸著的坦坦蕩蕩的永生的路。
(陳德文 譯)
注釋:
松尾芭蕉(1644—1694): 日本江戶前期著名詩人。
【賞析】
日本著名風景畫家東山魁夷的散文亦如其畫作,每一篇皆自為一個靜謐和美的世界,且讓人越進入越獲得心靈的震顫。與繪畫相比,東山的散文更真切地顯現(xiàn)著一位藝術(shù)大師的底蘊與氣質(zhì),有著鮮明的藝術(shù)特色。作為風景畫家,他以心景交映的藝術(shù)把握方式,對風景有著獨到的領悟。在《一條道路》中,東山以風景畫《路》的創(chuàng)作為外在線索,從一條普通牧場間小路的變遷抽繹出路的哲理意味:“它既是遍歷歸來的路,又是重登旅程的路。它是對未來滿懷憧憬的路,又是對過去誘發(fā)鄉(xiāng)愁的路。”接著以芭蕉游記中蘊涵的深意聯(lián)系自己的人生藝術(shù)觀:“旅行就是人生,就是藝術(shù)。”并用蒙太奇手法回顧了自己的人生藝術(shù)之路,意象紛繁凝練而情感真切。東山以一顆純粹的心深深地將自己沉浸于自然之中,在自然內(nèi)化和心靈外化的瞬間,看到了自然微妙的心靈。轉(zhuǎn)至象征未來的道路時,東山平淡而真切地道出自己心中的路,“是一條在熹微的晨光里恬靜呼吸著的坦坦蕩蕩的永生的路”。至此,其真實深厚的人生藝術(shù)內(nèi)涵從平凡處始,以跳躍的思維和多姿的行文出之,終歸于一束人生的智性之光。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這篇散文也表現(xiàn)出東山散文的獨到特點:
(一) 承接自然。與開頭“一條道路,在我的心中”相呼應,文中遞進處相繼出現(xiàn)這樣一些銜接句:“我想繪制一條溫馨瑩潤的道路”,“我也走過各種道路”,“道路的回憶是無盡的。今后還要攀登怎樣的道路呢?”讓文章在行云流水間,步步深入。
(二) 結(jié)構(gòu)疏簡。雖文中的所有文字看似信手拈來,但其實一切都是以《路》的醞釀,《路》的創(chuàng)作, 《路》的展出為線索而展開的。
(三) 鋪敘簡潔。文中有許多分鏡頭組接式的鋪敘,采用鏡頭閃回的方式,為我們描繪了各種各樣的路: 早春山丘的路,森林深處的小路,古鎮(zhèn)的路,都市的路,秋夜的路,雨后的路,劫后的路,送葬的路……虛實疊映,從而從多層面多角度豐富了文章的內(nèi)涵。
(四) 用語省凈。東山在文中對風景或畫面的描繪,讓我們深刻地領略到一個日本畫家是多么地惜字如金。《一條道路》中對各種道路的枚舉,全用短句,甚至有不少獨語句,如:“羅馬郊外的埃皮亞道路。廢墟,云杉和傘松。保羅望見基督幻影的道路。夏云。遠雷。”不用任何形容詞修飾的獨語詞,使敘述達到了省凈的極致。
作為一位美的探索者,東山魁夷始終認為“美是樸素的生命的運動”,這種理念一直滲透在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之中。正如川端康成所說:“這是風景畫家東山魁夷半生的回憶,心靈的遍歷,藝術(shù)的自白。他試圖借此追求和探索美的精神,究明美的本源。讀著它,自然的啟示,人類的福音,像清泉一般流過心間。”
(娜 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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