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和野獸
從前,在蒼翠山嶺間住著一個隱士。他是個精神純潔和良心純白的人。大地上的一切走獸和天空里的一切飛禽都成雙捉對地來到他的面前,他就對它們講話。它們心悅誠服地聽他講話,它們圍了攏來,不到天黑不愿離開;天黑時他就送它們走了,以他的祝福,把它們委托給風和森林。
有一天晚上,當隱士講到愛情的時候,一頭豹抬起腦袋對隱士說道:“你給我們講到戀愛。先生,請告訴我們,你的伴侶在哪兒呢?”
隱士說:“我沒有伴侶。”
于是在飛禽走獸群里騰起了大為詫異的喧嘩之聲,它們開始嘁嘁喳喳地互相議論,“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怎么能給我們講戀愛和結婚呢?”它們悄悄地鄙夷地走掉了,剩下隱士孤零零一個人。
那天夜間,隱士臉孔朝下倒在席子上,接著就捶胸痛哭。
珍珠
一只蚌跟它附近的另一只蚌說,“我身體里邊有個極大的痛苦。它是沉重的,圓圓的,我遭難了。”
另一只蚌懷著驕傲自滿情緒答道,“贊美上天也贊美大海,我身體里邊毫無痛苦,我里里外外都很健全。”
這時有一只螃蟹經過,聽到了兩只蚌的談話,它對那只里里外外都很健全的蚌說:“是的,你是健全的,然而,你的鄰居所承受的痛苦,乃是一顆異常美麗的珍珠。”
夢
有個人做了個夢,他醒來后便去請教他的預言家,要求他解釋清楚這夢預兆什么。
預言家便對這人說道,“你帶著你清醒時看到的夢境來問我,我一定把夢境的意義告訴你。然而,你睡熟時做的夢,卻既不屬于我的智力的范圍,又不屬于你的想象力的范圍。”
瘋子
我在瘋人院的花園里遇到了一個青年,臉容蒼白、秀麗,可又充滿詫異的神色。
我坐在長凳上他的身邊,我開口道,“你為什么在這兒?”
他驚訝地瞧著我,然后說道,“這是個不禮貌的問題,不過我還是要回答你。我的父親要我成為同他一模一樣的人,我叔父也指望我同他一個模樣。我的母親但愿我活像她那大名鼎鼎的父親。我的姐姐以為她那航海的丈夫是個十全十美的榜樣,要我亦步亦趨地學他。我的哥哥認為我應該像他一樣當個運動員。
“我的老師們亦然如此,要我成為哲學博士、音樂大師和邏輯學家,他們也都是堅決的,每個人都只要我成為他的尊容在鏡子里的反映。
“所以我就到這個地方來了。我覺得這兒瘋人院倒比較神志清醒。至少,我可以成為我自己。”
于是那青年突然向我轉過臉來,問道,“可是請你告訴我,難道你也是被教育和善意的忠告趕到瘋人院來的嗎?”
我回答道,“不,我是個訪問者。”
那青年便說,“噢,有的人就住在瘋人院里墻壁那一邊,原來你就是其中之一啊。”
哲學家和鞋匠
有個哲學家,穿了一雙破鞋子,來到一家鞋匠鋪里。哲學家對鞋匠說,“請補一下我這雙鞋子。”
鞋匠道,“眼前我正在修補另一個人的鞋子;還有一個人的鞋子補好了,我才能動手補你的鞋。不過把你的鞋留在這兒,今兒就穿這雙別人的鞋,明兒你來拿你自己的鞋吧。”
哲學家這就生氣了,他說:“不是我自己的鞋子,我可不穿。”
鞋匠道:“你竟不能把你的腳穿在別人的鞋子里,那么,請問你真正是個哲學家嗎?這條街上還有個鞋匠比我更懂得哲學。你去叫他補鞋吧。”
尋神
兩個人在山谷里行走,其中一人遙指山腰說道,“你看見了那隱遁的庵舍嗎?那兒住著一個人,他同世界隔絕已經好久好久了。他對塵世一無所求,他只是一味地尋神。”
另一個人說道,“他是不會找到神的,除非他離開他的隱遁庵舍拋棄他的離群索居,回到我們的世界上來,與我們同甘共苦,在婚筵上和我們一同跳舞,同圍著死者的棺材痛哭的人們一起痛哭。”
第一個人從心底里被他說服了。可他雖然心服,還是回答道:“你所說的話我都同意,然而我相信那隱士是個善良的人。一個善良的人遺世獨立,較之那么一些人的偽善虛情,倒是更有益于人世,這難道不好嗎?”
大河
在大河奔流的卡迪沙流域,兩條小溪相會交談。
一條小溪說:“我的朋友,你怎么流過來的,你流過的途徑如何?”
另一條小溪答道,“我的途徑是最難走的了。磨坊的水輪壞了,經常把我從渠道里引導到他的農作物那兒去的農民死了。我排除著人們的污穢掙扎著流將下來;那些人啥也不干,只是懶洋洋地曬太陽。不過,我的兄弟,你流過的途徑又如何呢?”
第一條小溪答道,“我的途徑截然不同。我從山上芬芳花卉和靦腆楊柳之間流將下來,男男女女用銀杯喝水,小孩兒們用玫瑰紅的小腳在溪邊戲水,我的周圍都是歡笑聲,還有甜蜜的歌聲,你的途徑竟那么不愉快,真是遺憾。”
這時候,大河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咱們要奔流到海里。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別多言多語了。現在跟我合流吧。咱們要奔流到海里。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因為你們一進入我的河床,就會把你們的流浪忘掉了,不論它是苦是樂。流進來吧,流進來吧。一旦咱們到達咱們的母親——大海——的心里,你們和我就會把咱們流過的途徑都忘掉了。”
(吳巖 譯)
【賞析】
紀伯倫一生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尤以優美的散文詩膾炙人口,被西方學者譽為“數百年來東方送給我們的最好禮物”。以抒情詩的形式表達哲理性內涵,是紀伯倫散文詩的重要美學特征之一。這里所選的幾篇具有寓言性質的散文詩便是這一類型的代表。
紀伯倫的散文詩淡雅雋永,飽含了對人生的哲理思索。這些散文詩的主角包羅萬象,從珍珠、小溪、大河等自然事物,到隱士、哲學家、鞋匠等各類人物,都被紀伯倫寫進散文詩中。他運用豐富的想象,賦予自然界的萬物以靈性,讓不同身份的人對話,并通過輕柔凝練的文筆、清新俏麗的詞語將一個個充滿哲理韻味的寓言娓娓道來,給人以生活的智慧與啟迪。
美麗的事物往往有著異常痛苦的孕育過程,這是《珍珠》告訴我們的哲理。只要向著崇高的理想與宏大的目標前進,路途中的苦樂酸甜都已不再重要,《大河》的故事催人奮進。在紀伯倫的筆下,生活的哲理既不抽象也不復雜,它來自自然界生靈的喃喃細語,深藏于被我們忽略的自然現象中。當它們被一一挖掘出來展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的心靈會豁然開朗,感悟到人與自然界生存規律的息息相通。
《隱士和野獸》與《尋神》反映了紀伯倫對出世與入世的理解。他認為,精神純潔與良心純白固然很好,但如果脫離了塵世,也就會像那沒有伴侶卻還談愛情的隱士那樣陷入孤獨的境地,像離群索居而一味尋神的人那樣一無所得。但同時紀伯倫也指出,世人應以真性情面對現實的一切,如果偽善虛情地活著,或像《夢》里那個人那樣尋求虛幻的意義,無異于虛度生命。紀伯倫對人類、對生命有著強烈的愛,他更愿意看到人們在平凡的生活中活得真實而精彩。
1908年,紀伯倫的思想受到尼采超人哲學的影響,他擯棄了尼采超越人格中自私、孤傲、否定利他主義的一面,汲取了尼采“一切真正高尚的道德來自得意的自我肯定之中”,“不要跟隨我,你要成為你自己”的積極觀點并加以理性化,倡導把人的主體性放在首位,贊美一種真實自強的歡樂人生。因此在《瘋子》中,紀伯倫對扼殺人的個性與自我的行為給予了批判。年輕人只是渴望成為自己,卻被隔絕在塵世外,進了瘋人院,這是多么地荒謬。而結尾的那句“你也是住在大墻外邊瘋人院里的瘋人啊”,則傳達了紀伯倫對社會上那些隨波逐流的人們的悲哀。
《哲學家和鞋匠》以一個有趣的小故事諷刺了那些故步自封的哲學家。不愿穿別人的鞋的哲學家又怎么能穿好自己的鞋呢?不愿意傾聽別人觀點的哲學家又怎么能真正了解哲學的真諦呢?正如紀伯倫在《情與思》中說過的那樣:“自封的哲學家,是一面反映事物圖像而看不到事物的鏡子,是一個傳出回聲卻聽不到聲音的洞穴。”
紀伯倫的散文詩的魅力正在于: 以意蘊豐富的比喻,將抽象的道理轉化為具體的形象,運用洗練生動的筆墨說明深刻的哲理,令讀者在無窮的回味中獲得啟迪。
(張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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