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拉夫列茨基是一個名門貴族與一個農奴女子所生的孩子,在他未滿8歲時,母親就離開了人世。他的父親曾是一個英國派的自由思想者,到了晚年又篤信上帝,并突然間雙目失明,從此喜怒無常,不斷地折磨周圍的人。
父親死后,他開始了新的生活,在24歲那年,進了莫斯科大學。后來他認識了美麗的姑娘瓦爾瓦拉,并和她結了婚。可她卻是個放蕩的女人,于是他與她之間的關系很快就破裂了。拉夫列茨基在國外住了幾年以后,獨自回到他祖傳的莊園,在這里,他遇到了另一個女子——小說的女主人公麗莎。
麗莎是一個純潔、善良、溫柔,并且篤信宗教的姑娘。開始,她只是把和她一樣善良的拉夫列茨基視作自己的兄長,而拉夫列茨基也確實像一個兄長一樣愛護著她。正當他們的關系日益親密時,傳來了瓦爾瓦拉的死訊,兩人心中因此升起了幸福的希望,并相互表白了愛情。可是,瓦爾瓦拉并沒有死,她突然從國外回到莊園。拉夫列茨基和麗莎心中美好的愿望頓時化作了泡影。麗莎自覺有罪,到一個偏僻的修道院做修女去了。
【作品選錄】
27
這時暮色降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表示希望回家。好不容易才讓兩個小姑娘離開水塘,把她們穿著打扮好了。拉夫列茨基宣稱要送客人到半路,便吩咐給他備馬。在安頓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坐上馬車時,他忽然發現萊姆不在而想找他。然而哪兒也找不到這老頭。釣魚一結束他就不見了。安東以在他那個年齡了不起的體力砰地一下關上車門,威嚴地喊道:“出發,車夫!”馬車啟動。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和麗莎坐在馬車的后座上,前面坐著兩個小姑娘和女仆。
夜晚溫暖而寧靜,兩邊的車窗都放下了。拉夫列茨基騎馬在車旁靠麗莎的一側小步快跑,一手搭在車門上——他把馬韁摔在穩步奔跑的馬的頸脖上——有時和年輕的姑娘說上兩三句話。晚霞消失,夜幕垂空,空氣反而變得更溫暖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不久便開始打瞌睡。小女孩和女仆也已入了夢鄉。馬車迅速均勻地滾動。麗莎向前俯著身子。初升的一輪明月照在她的臉上,夜間馨香的微風吹在她的眼睛上、面頰上。她心境很好: 她的一只手和拉夫列茨基的手并排靠在車門上。他心境也很好: 他在夜間溫暖的空氣里騎馬疾走,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張善良年輕的臉,聽著一個年輕的、銀鈴般的聲音輕輕地訴述質樸、善良的事物。他竟沒有發現已經走到了半途。他不想叫醒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輕輕地握住麗莎的手說:“現在我們可已經是朋友了,是嗎?”她點了點頭,他勒住了馬。馬車繼續向前馳去,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拉夫列茨基騎馬走著散步回家去。他被夏夜的魅力所包圍;周圍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意外的奇特,同時又令人感到早已熟諳,如此賞心悅目;無論近處還是遠方,萬物都已酣然入夢。眼睛可以看得很遠,雖然所見的許多東西辨認不清,而這安寧本身則洋溢著年輕茂盛的生機。拉夫列茨基的馬生氣勃勃地走著,均衡地一左一右搖擺著。它那黑魆魆的影子在一旁隨它同行。嘚嘚的蹄聲中有一種神奇莫測、令人快慰的東西;雌鵪鶉響亮的叫聲中有一種歡快、美妙的東西。星星隱沒在白茫茫的煙霧里;一輪半圓的明月閃耀著堅定的光輝;蔚藍色的月光噴涌而出,灑滿天空,落在附近飄過的薄薄的云團上,照出霧茫茫金燦燦的斑塊。清新的空氣使眼睛感到輕度的潮潤,親切地撫愛著身體各部分,將一股自由的清流注入胸膛。拉夫列茨基感到心曠神怡,并為自己心曠神怡感到喜悅。“我們還要再做人,”他想,“我們還沒有全部被吞噬……”他沒有道出: 被什么人或什么東西……接著他開始想到麗莎,想到她未必愛潘申;想到他還會在其他場合和她相遇——天知道這會有什么結果呢;想到他理解萊姆說的話,雖然她沒有“自己的”語言。可是這不對: 她有自己的語言……“別輕率地談這件事。”拉夫列茨基回想起來了。他久久騎馬走著,低著頭,然后挺直身子,慢慢地說道:
曾經膜拜的一切我通通燒盡,
曾經燒毀的一切我要向它致敬……
然后立即對馬抽了一鞭,直向家中奔去。
跨下馬的時候他最后一次帶著自由、感激的笑容回頭望了一眼。夜,無聲、親切的夜籠罩著小岡、谷地;從遠方,從芬芳的夜的深際,天知道出自何處——從天空還是地上,透過來寧靜、柔和的暖意。拉夫列茨基最后一次向麗莎送去遙遠的敬意,便跑上了臺階。
第二天過得相當無精打采。早晨開始下起雨來。萊姆雙眉緊鎖,兩片嘴唇越閉越緊,仿佛發誓永不開口似的。上床時拉夫列茨基拿來一大堆法國報刊,這些期刊尚未啟封,堆在桌子上已有兩個星期。他開始漠然地拆開封皮,迅速地瀏覽報紙的欄目,不過什么新聞也沒有。他正想丟開不看,忽然像被蜇了一口似的從床上一躍而起。在一份報紙的小品欄里,我們早已熟悉的儒爾先生向讀者報告一條“悲痛的新聞”:“嫵媚動人、傾國傾城的莫斯科女郎,”他寫道,“時髦皇后之一,巴黎沙龍的花瓶拉夫列茨基太太逝世,幾乎是溘然而逝,”——遺憾的是此條絕對可靠的消息剛為儒爾先生獲悉。他繼續寫道,“后者堪稱死者的朋友。”
拉夫列茨基穿上衣服,步入花園,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直至天明。
34
在拉夫列茨基和潘申爭論過程中,麗莎一句話也沒有說,然而她專心致志地聽著他們,而且完全站在拉夫列茨基一邊。她很少關心政治,但是上流社會官僚過于自負的語氣(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使她反感。他對俄羅斯的蔑視使她感到受了污辱。麗莎連想也沒有想過她竟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但是她覺得和俄羅斯人一起合她的心意。俄羅斯風格的智慧使她高興。每當母親領地上的村長進城來時,她總是無拘無束地和他談上幾個小時,而且就像在同身份相等的人說話,絲毫沒有主子對下屬那種故作寬厚的姿態。這一切拉夫列茨基都感覺到了: 如果只是針對潘申,他才不起來反駁呢;他這番話都是說給麗莎聽的。他們相互間什么話也沒有說,連目光也難得碰在一起,但是兩人都明白,這天晚上雙方緊緊地靠攏了;兩人都明白他們所愛的與不愛的都是相同的。他們的分歧只有一點。然而麗莎心里希望能引導拉夫列茨基相信上帝。他們坐在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身邊,仿佛在看她打牌。他們也確實在看她的牌戲,與此同時每個人的胸膛里心在成長,他們什么也沒有失去: 為了他們,夜鶯在嚦嚦歡歌,星星在熠熠閃爍,林木也陶醉在夏的睡意、溫存之中并在陣陣暖意中輕弄慢擺。拉夫列茨基沉溺于使他心醉神迷的波浪里,覺得心曠神怡,然而語言表達不出姑娘純潔的心靈里發生的事: 這對他本人也是一個秘密;但愿它對所有人都永遠是個秘密。誰也不會知道,誰也未曾見過也永遠不會看見,就像大地懷抱里的一顆谷粒,天生要生長、開花結果,正在灌漿,成熟。
時鐘敲響十點。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上樓回房。拉夫列茨基和麗莎穿過房間,停步在花園敞開的門前,向著黑魆魆的遠處望了一眼,爾后又彼此望了一眼,便莞爾一笑。那光景,他們最好手拉著手,談個痛快。他們回到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跟前,那兩位還在沒完沒了地打匹凱。最后一張“國王”終于打完,女主人哼哼唧唧長吁短嘆地從圍滿靠墊的安樂椅里站起身;潘申拿起帽子,親了親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說現在什么也不會妨礙其他的幸運兒高枕而臥或者欣賞夜色,而他不得不坐到早晨去忙那些愚蠢的文件;他冷冰冰地向麗莎欠身作別(他沒有料到對于他求婚的答復竟是請他等待,所以在生她的氣),便走了。拉夫列茨基走在他后頭。他們在大門口分手。潘申用手杖的一端戳了戳馬車夫的脖子,把他喚醒,坐上馬車,便驅車而去。拉夫列茨基不想回家,他走出城來到田間。雖然沒有月亮,夜卻是寧靜而明亮的。拉夫列茨基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徘徊良久;他的面前出現一條狹窄的小道,他便沿小道走去。小道將他引向一道長長的柵欄,一個籬門。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想要推這籬門。籬門輕輕吱扭一聲,竟自開了,仿佛在等著他的手來觸摸似的。拉夫列茨基來到園里,在椴樹林蔭道上走了幾步,猛地一怔停住了: 他認出了這是卡里金家的花園。
他當即走到一叢稠密的核桃樹漆黑的陰影里,久久佇立不動,驚詫不已,聳動雙肩。
“這不是無緣無故的。”他想道。
周圍靜悄悄的;從屋子的方向沒有傳來一絲聲響。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突然,在林蔭道的拐彎處,房屋幽暗的正面剛好朝向著他。樓上只有兩個窗戶里透出燈光: 麗莎的房里隔著白色窗簾點燃著一支蠟燭;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臥室里,圣像前面點著一盞燈,亮著一點紅紅的小火,圣像上的黃金飾片在燈光下反射出均勻的閃光;樓下,通涼臺的門戶洞開著。拉夫列茨基坐在木長椅上,以手支頤,開始眺望那扇門和麗莎房間的窗戶。城里的鐘聲已報午夜;屋子里的小鐘輕輕地敲響十二點;更夫敲打著木板,發出細碎的聲響。拉夫列茨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期待;感覺到自己就置身在麗莎附近,就坐在她的花園里她坐過不止一次的那張椅子上,他舒心極了……麗莎房里的燭光消失了。
“晚安,我親愛的姑娘。”拉夫列茨基悄聲說著,繼續凝滯不動地坐著,眼睛須臾不離那失去光亮的窗戶。
忽然樓下一扇窗戶里出現了亮光,繼而又轉到第二扇,第三扇窗戶……有人沿著一個個房間秉燭而行。“莫非是麗莎?不可能!……”拉夫列茨基稍稍抬起身……一個熟悉的面容在餐室里閃過,客廳里出現了麗莎。她穿一身白衣服,尚未拆開的發辮披在肩上,輕輕走到桌邊,俯身放好蠟燭,尋找著什么東西,然后她臉向著花園轉過身子,走近敞開的房門,她一身雪白,輕盈、苗條,站定在門口。拉夫列茨基渾身上下一陣震顫。
“麗莎。”一個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從他唇間脫口而出。
她一顫,開始向暗處諦視。
“麗莎!”拉夫列茨基放大聲音又叫一遍,并走出林蔭道上的樹影。
麗莎驚懼地探出頭去,又向后退了一步;她認出是他。他第三次呼喚她,將雙手向她伸去。她離開門口,走進花園。
“是您?”她說,“您在這兒?”
“我……我……請聽我說清楚。”拉夫列茨基抓住她的一只手輕輕說,把她領向長椅。
她毫不反抗,跟著他走去。那蒼白的臉容,紋絲不動的雙眸,她的全部舉動,都表明她沒有說出口的驚訝。拉夫列茨基讓她坐在長椅上,自己則站在她面前。
“我沒有想到會來這里,”他開始說,“我是被領來的……我……我……我愛您。”他懷著不由自主的恐懼說。
麗莎緩緩地看了他一眼。看樣子她只有在這一剎那間才明白她在什么地方,發生了什么事。她想站起來,但做不到,于是用雙手捂住了臉。
“麗莎,”拉夫列茨基說。“麗莎。”他又說道,并向她的雙腳彎下腰去……
她的雙肩開始輕輕地顫抖,蒼白的兩手的手指緊緊地貼住了臉龐。
“您怎么啦?”拉夫列茨基說著聽到了輕輕的慟哭聲。他的心猛地一收……他知道這些眼淚意味著什么。“真的您也愛我?”他悄聲說著碰到了她的雙膝。
“起來吧,”是她的聲音,“請起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我和您這是在干什么啊?”
他站起身,傍著她坐在長椅上,她已經停止哭泣,一雙濕漉漉的淚眼專注地凝視著他。
“我感到可怕,咱們在干什么啊?”她重復著說。
“我愛您,”他重又說道,“我愿為您獻出我的一生。”
她又顫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便抬眼望著天空。
“這都是上帝的意志。”她說。
“可是您愛我嗎,麗莎?我們會幸福嗎?”
她低下頭來,他輕輕地將她的頭靠向他,于是她把頭倒在了他肩上……他微微低下自己的頭顱,于是碰到了她蒼白的嘴唇。
半小時后拉夫列茨基站在花園的籬笆門口。他發現門已上鎖,只好從柵欄上跳過去。他回到城里,走在沉睡的街上。他心里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巨大的喜悅之情;他心中的重要疑慮都已消失干凈。“既往的事,陰暗的幽靈,都消失吧。”他忖道,“她愛我,她將是我的。”倏然間他依稀覺得頭頂上的空中傳來某種奇異而莊嚴的聲音;他停住腳步: 聲音更雄偉壯麗了;那聲音宛如一道如歌如訴的強勁水流在緩緩流淌,而聲音里所訴說、所詠嘆的就是他的全部幸福。他回過頭去: 聲音來自一所不大的房屋,樓上的兩扇窗戶里。
“萊姆!”拉夫列茨基叫起來,向房屋跑去。“萊姆!萊姆!”他大聲重復著。
聲音停止了,一個老年男子的身影出現在窗口,穿一件睡衣,胸口敞開著,蓬頭散發。
“啊哈!”他語氣莊重地說,“是您啊!”
“克里斯托弗·費奧多雷奇,這是多么美妙的樂曲!看在上帝的面上,放我進來吧。”
老頭什么話也沒說,拿手莊嚴地一揮,將門鑰匙從窗口扔到了街上。拉夫列茨基麻利地跑上樓,走進房間,打算撲向萊姆。然而老頭用命令的手勢指了指椅子,急急巴巴地用俄語說道:“請坐下,聽我彈。”說著坐到鋼琴前面,高傲而嚴肅地掃視一下四周,開始彈起來。拉夫列茨基許久沒有聽到類似的任何曲子了: 悅耳動聽、充滿激情的旋律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就抓住了他的心。那旋律整個兒都在熠熠生輝,整個兒洋溢著靈感、幸福和優美,令人心曠神怡;它正在升騰,又正在消散;它牽動著人間珍貴、隱秘、神圣的一切;它以它不朽的胸懷呼吸著,飄向天空,在那里消失。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站著,渾身發冷,臉部興奮得發白。這樂音深深地沁入了他剛為愛情的幸福所震顫的心靈;它本身就燃燒著愛情。“再彈一遍。”當最后一個和弦剛彈響時,他馬上悄聲說道。老頭向他投去鷹一樣的目光,用一只手拍了拍胸脯,從容不迫地用他的母語說:“這是我作的曲,因為我是個偉大的音樂家。”——說完重又奏了他那奇妙的樂曲。屋子里沒有點燃蠟燭;升起的月亮將一縷斜光投進窗戶。敏感的空氣在洪亮地震顫;小巧簡樸的房間看上去猶如一座圣殿,半暗不明的銀灰色空間充滿激情地高昂著老頭的腦袋。拉夫列茨基走到他跟前,擁抱了他。開頭萊姆對他的擁抱沒有反應,甚至用胳膊肘推他;他四肢一動也不動,久久望著,還是那么嚴肅、甚至粗魯,只說了兩遍:“啊哈!”終于,變了樣的面容緩和下來,低了下來,作為對拉夫列茨基向他熱烈祝賀的回答,他起先微微一笑,然后哭起來,輕輕地抽泣著,像孩子一樣。
“這真是奇事,”他說,“您正好這個時候來;不過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您都知道了?”拉夫列茨基窘迫地問。
“您聽見了我的琴聲了,”萊姆回答說,“難道您不明白我什么都知道了?”
直到天亮拉夫列茨基毫無睡意,他通宵達旦坐在床上。麗莎也沒有睡,她在祈禱。
尾聲
八年過去了。又到了大地春回的時節……
拉夫列茨基走進花園,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那張長椅,他和麗莎曾經在那張椅子上共度以后再也沒有重現過幸福的瞬間。椅子發黑了,翹曲了,然而他仍然認得出,于是心頭充滿了一種感情,那種感情既不同于甜蜜的幸福,也不同于悲哀的痛苦,那是對逝去的青春深沉的哀愁,對一度據有的幸福失落的悵惘。他隨著青年人沿林蔭道一路走去。椴樹略微長老長高了,樹蔭也更濃密了;所有的灌木叢都長高了,馬林果樹叢長得蓬蓬勃勃,胡桃樹密得像棵野樹,到處彌漫著換上新裝的密密樹叢、森林、芳草和丁香的清香。
“這兒正是玩四角戲的好地方,”連諾奇卡走進圍在椴樹中間的小塊綠色空地,突然喊道,“咱們正好五個人。”
“你怎么把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給忘了?”哥哥向她指出,“或者你沒有把自己算進去。”
連諾奇卡的臉色稍稍有點紅了。
“難道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在他那樣的年紀還可能……”她剛開始說。
“請吧,玩兒去吧,”拉夫列茨基急忙接著她的話說,“別管我。如果我得知自己并沒有使你們感到拘束,我會覺得更高興。你們不必為我操心。我們這號人,老了,自有自己的事兒,那號事兒還不到你們做的時候,而且任何消遣娛樂都不能替代,那就是回憶。”
青年們懷著彬彬有禮、幾乎有點諷嘲的恭敬態度聽拉夫列茨基說完那句話——他們仿佛在聽老師上課,——突然大家散開,離開他跑進了林間空地。四個人分立樹邊,一個人站在中央,——于是游戲開始了。
拉夫列茨基回到屋里,步入餐室,走到鋼琴前面,碰了一個琴鍵,發出一個微弱然而清晰的聲音,那聲音在他心里悄悄地震顫;這個音階使他想起了那首充滿靈感的樂曲,很久以前,就在那個幸福的夜晚,萊姆,已故的萊姆用那首樂曲將他帶入了極度興奮的境界。隨后拉夫列茨基走進客廳,久久沒有從那里出來。在這個他如此經常地與麗莎見面的房間里,他面前更生動地出現了她的面影。他似乎覺得他感受了在他的周圍有著她在場的痕跡。然而懷念她的哀愁既痛苦,又沉重;哀愁之中并不存在伴隨著死亡而來的寧靜。麗莎還活著,在某個僻靜遙遠的地方。他還是把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思念,但是在四周繚繞的香煙之中,有的只是一個身穿修女服、面色蒼白、模糊不清的幻影,他認不出自己當年摯愛過的少女的倩影。拉夫列茨基如果能同想象中凝視麗莎那樣凝視自己,恐怕也認不得自己了。在這八年中他的生活終于完成了一個轉變。那個轉變許多人是領略不到的,如果沒有那個轉變,也不可能自始至終做一個正派人。他確確實實不再考慮自身的幸福,不考慮自私的目標。他沉寂了,而且——為什么要隱瞞實情呢?——不僅面容和軀體衰老了,心靈也衰老了。如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到老保持心靈的年輕,是既困難又可笑的。一個人如果不喪失行善的信念,保持心意一貫和對事業的熱忱,就可以心滿意足了。拉夫列茨基有權利心滿意足;他真的成了一個好主人,真的學會了耕耘土地和不光為自己一個人勞動,他盡其所能使他的農民生活得到保障和穩定。
拉夫列茨基走出屋子,來到花園,坐到他熟悉的那張長椅上——就坐在這個珍貴的所在,面對著那座房子,在那座房子里他曾經徒然地最后一次把雙手伸向噴涌著人生幸福的金色美酒的神圣酒杯,——他,孤零零的,無家無室的漂泊者,聽著已經替代了他的年輕一代傳來的歡樂叫喊,回顧了自己的一生。他心情變得憂郁起來,然而不沉重,也不悲哀;他有遺憾,卻無可羞慚。“玩吧,樂吧,成長吧,年輕的力量。”他思忖著,心中并不酸苦,“你們前面有的是生活,你們將活得更輕松;你們不必像我們那樣去尋求自己的道路,去斗爭,在黑暗中跌倒了又爬起。我們苦苦操心的只是使自己幸免于難——而我們有多少人未能保全自己!——但是你們卻應當去干事業,做工作,我們老年人的祝福將伴隨著你們,至于我,除了今日,除了這些感受,剩下的只是向你們致以最后敬禮的份了,再就是說:‘你好,孤苦伶仃的老年!燃燒干凈吧,無用的生命!’雖然不無悵然之情,卻既無忌妒之心,也無陰暗心理,一心想著自己的歸宿,想著召喚我的上帝。”
拉夫列茨基悄悄地站起來,又悄悄地離去了。誰也沒有發現他,誰也沒有挽留他。花園里,高高的椴樹圍成的密密層層的綠色屏障里,傳來比先前更強烈的陣陣歡呼聲。他坐進馬車,吩咐車夫駕車回家,但不要驅趕馬匹。
“就這么完了?”心里不滿足的讀者也許會問。“那么拉夫列茨基后來怎么樣了?麗莎怎么樣了?”然而對于雖然還活著、卻已退出人生疆場的人們,能說什么呢?為什么還要再回過去說他們呢?據說拉夫列茨基造訪了麗莎隱身的那座僻遠的修道院,——也見到了她。她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經過,從一個唱詩班的席位走向另一個席位,邁著一個修女均勻、急促而安詳的步伐——也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向著他一邊的那只眼睛的睫毛微微地抖動了一下,只是更低地垂下她瘦削的面孔——而那雙纏著念珠的緊握著的手的指頭,彼此握得更緊了。他們兩個人想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有誰知道呢?有誰說得出呢?生活中存在那樣的瞬間,那樣的情感……對此只能指點一下——就從旁邊走過。
1858年
(徐振亞、林納譯)
注釋:
原文為法文。
【賞析】
1859年,屠格涅夫發表了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貴族之家》,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后來回憶道,自《貴族之家》之后,他便成為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作家了。
《貴族之家》所描寫的遠非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作者透過這個令人傷感的愛情故事,表現了俄國貴族階級正在衰落的歷史地位,他在為拉夫列茨基和麗莎的不幸的無可奈何的愛情惋惜時,也在為他所心愛的俄國貴族階級唱了一曲挽歌。
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拉夫列茨基從本質上說也是一個“多余人”,這個形象中甚至還有作家本人的影子。對于這個正在衰落的俄國貴族階級的代表,屠格涅夫在他身上傾注了無限的同情。他的善良,他的誠懇,他的忍耐精神,他的事業心,這些優良的品性在屠格涅夫的筆下表現得相當充分。但他的軟弱,他的優柔寡斷,他的無所作為,這些“多余人”所共有的弱點卻被作家的同情“包裝”起來,讀者可以哀其不幸,怨其不爭,但又“不好意思”(杜勃羅留波夫語)去嘲笑他,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善良了。讀者可以對羅亭的“言語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表示不滿,對他在真誠、勇敢的娜塔里婭面前的“退卻”表示輕蔑,然而對拉夫列茨基卻不忍心“下手”,雖說他的所作所為在本質上和羅亭沒有多大的區別。這是因為作家對這個人物的同情態度起了很大的作用。屠格涅夫對拉夫列茨基的描寫中,甚至還不惜違背自己的思想信念去“維護”他:“我是一個道地的、頑固的西歐主義者,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絲毫也不隱瞞這一點;雖然如此,我卻特別高興地在潘申(《貴族之家》)身上寫出了西歐派的一切可笑的和庸俗的方面,我使得斯拉夫主義者拉夫列茨基‘在所有的論點上都打敗了他’。我既然認為斯拉夫派的學說是錯誤的和無益的,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因為,在這個場合,照我的理解,生活正是這樣,而我首先就想做一個忠誠老實的人。”屠格涅夫的這一番話自有他的道理,但他對拉夫列茨基這個人物的同情,或者換句話說,他對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的俄國貴族階級的同情卻是顯而易見的。
屠格涅夫素以塑造少女形象著稱,他筆下動人的少女形象系列,被人們稱為“屠格涅夫家里的姑娘”。在《貴族之家》中,屠格涅夫創造了一個使“整個俄羅斯都為之流淚”的少女麗莎的形象,在她身上集中地體現了俄羅斯女性純潔、善良、忠誠和忍耐的美好品格。這是娜塔里婭的一個真正的繼承者,一個在俄羅斯文學史上即使不是絕無僅有的但至少也是極為罕見的擁有一顆如此美好心靈的女性。比起帕拉莎來,她更具有自己的個性;就其所受的教養和個人的身世來說,卻又更接近阿霞。這是一個生長在省城的僻靜角落的篤信宗教的少女,她天資聰穎,感情細膩,純潔而又善良,并能夠嚴格控制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能夠承擔道德責任。她毫無怨尤地聽從責任心的驅遣,唯恐別人遭到不幸,甚至當她內心產生了愛情,而又確認自己是被愛著的時候,她心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喜悅和幸福,而是一種深深的憂慮和恐懼。小說的男主人公拉夫列茨基和放浪的妻子的關系破裂后回到俄羅斯,對愛情和幸福完全失去了信心。但是,和這個美好純潔的少女麗莎的接近復活了他從前追求幸福的信念。起初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麗莎的感情,他還只是以一種兄長的感情去關懷著這位少女,衷心地希望她得到幸福。后來,當他感到自己深深地愛著麗莎時,他的心中開始滋長著一種朦朧的幻想。他妻子意外的死訊又驅散了蒙在這幻想上的迷霧,使他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面對和盼望著他渴望已久的幸福。可是,妻子的突然歸來一下子將他的一切幻想和希望化為泡影,他不得不拋棄他那渴慕已久的幸福而套上義務和責任的“鎖鏈”。之所以要這樣做,不僅在于他認為自己在妻子面前負有道德責任,而且還在于,如果他不這樣做,就會違背他所愛的姑娘麗莎所篤信的那種道德原則。
從麗莎的角度來說,同一位已婚的男子產生親密的感情,簡直是一種可怕的罪過。但是,同樣出于對個人幸福的向往使她不由自主地聽任這種感情在自己身上日益增長,她越是確信自己和拉夫列茨基相互的感情是真實的,就越感到痛苦。拉夫列茨基的妻子的死訊甚至也鼓舞著麗莎,事實上她已開始聽任命運的安排,等待著幸福的降臨。可是,無情的生活卻那樣迅速地撲滅了這剛剛閃爍的希望的火花。非但如此,就是希望的破滅也不能減輕她的痛苦,反而使她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之中。“幸福不是我的,就是當我懷著幸福的希望,我的心也是痛苦的……我知道了我自己的罪孽,別人的罪孽……我得用祈禱抵贖。”不幸的麗莎終于走進了一座偏僻的修道院,她用自己的“祈禱”,同時也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來“抵贖”那不應屬于她的“罪過”。她以另一種結局成為俄羅斯文學中的又一個“可憐的麗莎”(卡拉姆靜著名中篇小說《可憐的麗莎》中的同名女主人公)。屠格涅夫通過麗莎的形象對當時社會的宗教道德作出了某種含蓄的批判。作家把麗莎置于充滿濃郁宗教氣氛的環境之中,著力渲染她對宗教的虔誠。但麗莎所追求的并非那種抽象的說教,而是一種隨時準備為別人受苦、隨時為別人的過錯承擔責任的品行。由于她的教養深深植根于人民之中,本身不無虛偽的宗教竟在這顆純潔善良的心中誘發出俄羅斯人民身上所固有的高尚道德的萌芽來。屠格涅夫透過宗教的迷霧在麗莎這一動人的藝術形象上表現出了人民純樸而又深厚的道德積淀。
《貴族之家》的巨大成功除了歸因于它及時而準確地表現了社會潮流的發展趨勢以外,還與作品精致的藝術描寫密不可分。作品充滿了詩情畫意: 當拉夫列茨基向麗莎表白了愛情后,來到音樂家萊姆那里,這時,主人公內心的幸福之情、夏夜的美景和音樂家奔放的旋律構成了一支抒情的協奏:“一曲甜美的、熱情的旋律,從第一個音節起就開始震動人的心弦,它充滿著燦爛的光輝,橫溢著靈感、幸福和美麗,它抑揚有致,傾訴著大地上所有一切親愛的秘密和圣潔的事物,它呼吸著那不死的悲哀——于是,飄逝了,死寂了,在遙遠的天際,那聲音一直沁入他靈魂的深處,他的身心剛受過了愛情的祝福和震蕩,而這些聲音,卻本身就是燃燒著愛情的。”無怪岡察洛夫對屠格涅夫這樣說:“詩和音樂——這就是您的手段。”作品中抒情性的描寫隨處可見,它們以極大的魅力感染著讀者。而拉夫列茨基與麗莎的“最后的會面”更是撩人心弦,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朱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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