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Rodin)的死使我回想起與他的一次見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見面使我對這位大師產生了至今不衰的興趣。那是在許多年前,當羅丹之名在德國還鮮為人知的時候,我在一篇文章中論述過他的藝術特點。因為他對德文一字不懂,就叫人把這篇論文翻譯給他。他給我寫了一封深表謝忱的信,并急切地邀請我有機會去巴黎拜訪他。這樣,應他之邀,我于1905年在他的市內工作室里見到了他,那是一個接待日,有大批來訪者,其中不乏上流社會高雅、時髦的女子。
他,矮矮的個子,寬寬的肩膀,看上去力大無窮。他如同拿玩具一樣撥撥弄弄我需要費盡全力才能提起來的一個個大理石半身雕像。一眼看去他缺乏預想中那種名人的雍容氣度和優雅舉止。他的眼睛中露出一些狡黠,難以捉摸的神情,像是一位狡詐的商人。但他十分親切地接待了我,帶著我在那些雕塑中間來來往往,滔滔不絕地介紹著。然而,我很快得到一個印象: 這些都是預備好了的浮夸之談,他在為他自己的作品盡情吹噓。當我怏怏不樂地開始說我是怎樣地從我這方面闡述他的藝術作品的時候,他才變得認真起來,把我拉到工作室的一個角落。當我表示,不能因為我而使他這么長時間地離開他的別的來客的時候,他請我以后去默東(Meudon)他的別墅去看他,在那個地方,他舉辦過一次小小的博物館作品展覽。
在那里,我和他單獨相處,一起度過了我最值得回憶的半天。在交談中,我發現他喜愛并擅長理論,也有很高的文學修養;但實際上缺乏一定的語言表達知識。僅這一點,就很難把話題拉到實質性的決斷性問題上去。他似乎喜歡徒然耗費激情,在那些一般的成語上喋喋不休;但在深入討論問題的時候,他卻顯出一種疲憊的神態,幾乎像在拼死忍住疼痛那樣。可是我并不讓步,就像奧德修斯迫使不斷變幻無常的海神說出真話那樣,最后我使他坦率而徹底地談起他的藝術和他的生活。
具有個性的無約束的德意志表現方式,看來最合他所想表達的意思。“對您,我可以隨便說話,”他說,“這里,沒有人理解我。”我談到一部大文集,其中搜集了他同胞關于他的所有的看法和研究。我說,在我的感覺中,他的藝術幾乎處處像是通過性感來點明主題的,對此,我表示了不滿。他自己解釋說,這是最為令人惱怒的一種誤解。“當然,我是有性感的人,”他說,“我經常由于我得到印象(他顯然特別指的是對他的模型的印象)而沉溺于渴望的亢奮之中: 但這不是性感。”
他在這幾小時中關于藝術所講的一切,可以歸結到最根本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所有純技術和純效果極端的冷漠,對現象的最細微的差異具有不可置信的敏感。他還解釋說,對頭部的形象,他總是以蛋的形狀為基礎,這形式在他看來——當然無須贅述——是擴展一切的原始形象。說著,他很熱情地為我在剛完成的大理石半身像支架上畫了一只蛋,然后又通過幾筆使它形成了一個頭像。“后腦是關鍵性的,它決定著各部分的相互關系是否勻稱與和諧。如果我在展覽會上從后面看到一個半身像,而后腦是不完美的,那我一開始就根本不想看了,因為它不可能是好的。”
在藝術品最微妙的特征中,特別是從有機的統一體中觀察真實的東西,這種觀點很明顯地主宰著他的意識,他毫不注意藝術家幻想中出現的根本變化,卻起勁地假裝自己是“自然主義者”。“我只是依葫蘆畫瓢。”他說。我指著一尊高度風格化的馬頭模型,問他是不是真的見到了這樣一匹馬。“當然沒有,”他說,“我修改了一下。”(我只能夠說: 是呀,這一點,正是羅丹。)
他所謂的他的自然主義同樣表現在“自然”這個概念上,對此,我們很難取得一致的意見。在他所珍藏的其他奇妙的古埃及和希臘畫作中,他指給我看一幅埃及雀鷹畫,這是一個有嚴格的幾何圖形風格,僅減縮到只有幾筆關鍵性的線和面構成的作品。他贊嘆不已地說,這大概是他所知道的最偉大的藝術著作。他的話,簡直使我有點驚惶失措。“這就是自然!”他說。于是,我只好吃力地向他解釋,他的“自然”與“自然主義”的“自然”全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特別在18世紀,尤其是盧梭對這概念所理解的內容是: 不是直接的個別的現實,而是為這種現實所遮蓋的特殊的本質,只有通過內部才能省察它的理念,它說明現實僅僅應當像它本身一樣。
但是如他所說的,這種來自精神的創造對他來的是這樣的自然,以致他根本不愿看到獨特的創造與竭力模仿的自然印象之間的差距。因此,他先是肯定,他的創作只能來自他的觀察,而后,他向我描述了一個趣味無窮的創作過程,他常常要求模型具有可塑的多種姿勢,然后他喜歡隨意改變任何一個部分,使它們轉向或拐彎,如,一個扭動的臀部、一支抬高的手臂、一只關節的角度,他把這些運動部分固定在陶土中,而不顧及其他。經過一段較長的時間,整個人體的內在形象以特有的姿態呈現在他面前;然后他馬上就可以肯定,在用那種方法形成的習作中,哪些是屬于這個人體的。很顯然,他認為這聞所未聞的創造性的想象效果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早期自然印象的純邏輯結果。
羅丹否認對自然的一種特有創作,也否認對他藝術的歷史的創作。羅丹幾乎用易卜生(Ibsen)幾年前對我講述關于他的藝術同樣的話,向我解釋說,他絕不相信另辟蹊徑,更認為要繼續18世紀中斷了的古典文藝傳統。他始終認為——自欺欺人或者不是如此——他的創作依托于兩大支柱,即自然的真實和藝術的傳統。我私忖,他這樣說,或許與他的謙虛有關。他穩重、沉著,除了他的事業以外,又具有自由思想而不失規范,他似乎具有那種稟賦: 并不需要通過主觀努力來約束自己的行為。
尤其特別的是他談論他的同行時的那種態度,談話的鋒芒指向那些肯定使他十分反感的人,但我聽不出他的評論有明顯貶損的語氣。他總是挖空心思卻又顯得漫不經心地找出對方廉價的優點而暗示真正的缺點。
不過,有時也流露出藝術家極大的苦惱,這種情感也許基于幻想之上,但是和最實際的作用力處于一種非常深刻卻又模糊的聯系之中: 這就是透過事物的表面命運與把握其實質相脫離的苦惱。正像始終是未完成的儒略紀念碑對米開朗琪羅來說是厄運一樣,羅丹為一部巨著的計劃忙碌了許多年,他稱該作是“工作之塔”,他給我看了他的小小的模型,那是一根巨柱,四周圍著螺旋樓梯。這里,羅丹采用了現實主義和象征性的表現手法,以連載形式通過柱子展示了人類的全部工作。他十分激動地談及他那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我決不會去完成它,”他說,“我不能罄屬己囊、無人相助。人家訂購單個畫像和雕塑,但對我整體作品卻表現出無動于衷的冷漠。”
當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已經脫卸了他起先對我的傳統的恭維、奉承的外衣,或是知道面對著不可能再度相遇的異鄉人,不必如此多花精力,因而比對待本國人更加隨便。至少是柏格森(Bergson)幾年前就對我說,他不那么想與羅丹見面。“他只說些表面的東西。”柏格森認為。我本可以改變他的看法,因為我很清楚,羅丹這種貧乏無味的習慣用語無非是他內心深處熱情的虛假外表,就像是整個巴黎都在談論他的頗具驚險色彩的風流韻事那樣,所有這一切都是圍繞著他內心的孤獨。在我看來,他是試圖通過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隱藏或排遣孤獨。
顯然羅丹沒有能通過宗教思想來拯救他自己。他完全囿于生活圈子,他當然并不感覺到他的局限性和個人生活的單調、貧乏,而是如同面對著遼闊的天空與浩瀚的大海。一位與羅丹很接近的德國詩人告訴我,羅丹戰前不久在巴黎他住所探望了他。這位詩人說,羅丹情緒很激動,不容勸說,他尷尬地、結結巴巴地承認,說他今天第一次想到了死。然而他談論死卻十分幼稚,幾乎是孩子般的,好像是在談論一些不可理解的東西一樣。為什么人必須離開這一切呢?他是那么一種類型的人,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見,摸得著,并不感到自己在人中間。因此,他只能在作品中暴露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他處于完全孤立的境地,他與人們的關系,一方面是自我欣賞,或有時是殘暴的;另一方面是純表面的和形式的。
分別時,我們兩人都感覺到不會再見面了。也許就是這樣好。以后他有幾年給我寄來新年賀信,都是些客套話,表示那次幾小時知心交談是難得的機遇。
(涯鴻、宇聲 等譯)
【賞析】
齊美爾,作為德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哲學家,新康德主義、生命哲學的代表人物,他的文章思想深邃,論述精辟,語言抽象,帶有鮮明的思辨色彩。而《憶羅丹》卻是傾入了作者太多的情感,在一個又一個簡單的故事背后,我們讀到的,是一種只因偉大友誼而生的最可貴的理解。對于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生命在哪里?他最渴望的幸福是什么?也許就是希望有這么一個人,一個像他自己一樣,可以用真誠的心去理解、去讀懂他作品真正的藝術魅力。
齊美爾筆下的羅丹是真實的,是孤獨的。他真實得像個孩子一樣,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在作品中充分暴露著自己;而孤獨,對他來說,是一種不可言說、不可承認、不可體會的一種存在狀態。整篇文章,沒有跌宕起伏,沒有步步深入,看似十分簡單,卻是經過刻意構思的,所以會在戛然而止之后,仍然余音繚繞。全文記述了作者與羅丹的結識,從最初的誤解,覺得他既沒有大家的雍容氣度,優雅舉止,又總是沉醉于一些浮夸之談;到最后,被羅丹的純粹心靈所折服,觸碰到他虛假外表之后真實而孤獨的心。通過作者的視角,我們看到了一個最真實的羅丹,他矮矮的個子,寬寬的肩膀,坦率而真誠。他有獨特的解讀藝術的方式,喜歡從有機的統一體中觀察真實的東西,而對所有純技術和純效果卻表現出極端的冷漠。這種來自精神的創造方式,讓一切都變得那么自然,于行云流水間,我們看到了最偉大的藝術。然而,再偉大的藝術家也有屬于他的困惑和苦惱,那種透過事物的表面命運與把握其實質相脫離的苦惱,一直糾結著他。他激動地向作者抱怨,人們訂購他的單個畫像和雕塑,但對他的整體作品卻表現出無動于衷的冷漠。在作者看來,羅丹就像一片薄霧,散布在最熟悉的人們中間。然而,他的藝術,他的生活,他自身,卻遠遠地伸展。
作品的最后是耐人尋味的。分別時,兩個人都感覺到不會再見面了。以后的幾年里,每逢新年,只是寄些新年賀信,說些客套話。但那次相遇,那幾小時的知心交談,卻永遠定格在那里,成為最美好的回憶。所以會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里,齊美爾又掀起回憶,拾起他們上次交談的每個瞬間,重新一次走入了羅丹的靈魂。在齊美爾極其簡單而清雅的筆觸下,我們看到兩個人,沒有束縛,沒有渴望,卻能夠彼此理解。所以才會有了這篇文章,我們才會有機會看到羅丹最真實的影子。也許這就是偉大的友誼,這就是偉大藝術家彼此之間最真誠的交流方式。匆匆過往的他們,給彼此的生命留下了最難以磨滅的印象。我們不必奢求更多,只要一點點,就已讓人暖到心里。
(娜 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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