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惡

我們像喜愛陳酒那樣，喜歡古老的快樂主義。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既不是善，也不是惡。而是我們的好惡，或者是快樂與不快樂。我只能這樣想。

那么我們?yōu)槭裁丛诤浯坦堑奶鞖饫?，見到行將溺死的幼兒，要主動地下水去拯救呢？因為拯救是一種快樂。那么躲避下水的不快樂和拯救幼兒而得到快樂，是根據(jù)什么尺度呢？是選擇更大的快樂。然而肉體的快樂與不快樂和精神的快樂與不快樂，是不應(yīng)該依據(jù)同一的尺度來衡量的。不，這兩個快樂與不快樂并不是完全不相容的。倒不如說就像咸水與淡水一樣，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F(xiàn)在沒有受過精神教養(yǎng)的京阪地區(qū)的紳士諸君，喝過甲魚湯之后，以鱔魚下飯，不也算作無上的快樂嗎？而且從寒冬游泳可以看出，水和寒冷也存在著肉體上的享樂。對這方面的情況表示懷疑的人，可以想想被虐狂的處境好了。那該詛咒的被虐狂是這種肉體上快樂與不快樂在外表上的倒錯，又加上了習(xí)以為常的傾向所致?；浇痰氖ト藗冇械南矚g十字架的苦行，有的愛在火中殉教，我相信他們大概都患上了被虐狂。

決定我們的行為的，正如古代希臘人所說，只能是好惡。我們應(yīng)該從人生之泉中汲取最大的滋養(yǎng)?！扒形鹣穹ɡ惾四菢訑[出一副悲哀的面孔?！币d不是也這樣說過嗎？賢人畢竟能使薔薇花在荊棘之路上盛開。

侏儒的祈禱

我是個只要身穿彩衣、獻(xiàn)筋斗之戲、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樂的侏儒。祈愿讓我如愿以償。

祈愿不要讓我窮得一粒米也沒有。祈愿也不要讓我富得連熊掌都吃膩了。

祈愿不要讓采桑農(nóng)婦都討厭我。

祈愿也不要讓后宮美女都垂青于我。

祈愿不要讓我般的愚昧到莠麥不分。祈愿也不要讓我聰明到明察星象。

祈愿更不要讓我成為英武勇敢的英雄。我現(xiàn)在每每在夢中達(dá)難攀之峰頂，渡難越之海洋——也就是在做著使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的夢。每當(dāng)出現(xiàn)這種夢境，我并不覺得可怕。我正苦于像和龍搏斗似的和這個夢搏斗。請不要讓我成為英雄，——不要讓我產(chǎn)生想做英雄的欲望，保護(hù)這個無力的我吧！

我是個只要被這新春的酒灌醉、吟誦這金縷的歌、過上這美好的日子就知足常樂的侏儒。

神秘主義

神秘主義并沒有因為文明而沒落下去，應(yīng)該說文明倒使神秘主義有了長足的進(jìn)步。

古人相信我們?nèi)祟惖淖嫦仁莵啴?dāng)，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創(chuàng)世記》。而今天連中學(xué)生也相信是猴子，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相信達(dá)爾文的著作。就是說在相信書本上，今人和古人沒有差別。并且古人至少還看《創(chuàng)世記》。今人除了少數(shù)專家外，雖沒有讀達(dá)爾文的著作，卻恬然地相信這個學(xué)說。相信猴子是祖先，并不比相信耶和華吹過氣的塵土——亞當(dāng)是祖先更富于光彩。然而今人皆以這種信念而心安理得。

這不是進(jìn)化論。連地球是圓的，真正知道的人也為數(shù)極少。大多數(shù)人被潛移默化，一味相信是圓的就是了。如果問為什么是圓的，那么事實上上愚至總理大臣，下愚至小職員，沒有誰能回答得出來的。

可以再舉一個例子?，F(xiàn)在沒有人像古人那樣相信幽靈的存在，但是還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看到了幽靈。那么為什么不相信這種話呢？因為看到幽靈的人是受到迷信的束縛。那么為什么被迷信吸引住了呢？因為看到了幽靈。今人這種理論，只不過是所謂的循環(huán)論法罷了。

何況，核心問題正是建立在信念上。我們的理性不借助于耳朵。喏，只有超越理性的什么東西才借助于耳朵。是什么東西呢？——我在談到什么東西之前，連恰如其分的名字都沒有找到。如果勉強起個名字的話，薔薇啦，魚啦，蠟燭啦什么的，都是運用象征。拿我們的帽子作譬喻好了。就像我們不戴插著羽毛的帽子而戴著軟帽和禮帽那樣，相信祖先是猴子，相信幽靈不存在，相信地球是圓的。認(rèn)為這是謊言的人，想想愛因斯坦博士和相對論在日本受歡迎的情況好了。這是神秘主義的集合。是不可理解的莊嚴(yán)的儀式。為什么那么狂熱，連改造社的社長先生恐怕也不知道。

就是說偉大的神秘主義者既不是瑞典堡，也不是柏麥。事實上是我們文明的子民。同時我們的信念并不是用來裝飾三越的櫥窗的。支配我們信念的東西常常是難以捕捉的時髦?；蛘呤墙粕褚獾暮脨?。實際上，認(rèn)為西施和龍陽君的祖先也是猴子，多少也給了我們些滿足。

自由意志和宿命論

不管怎么說如果相信宿命，由于罪惡的不復(fù)存在，懲罰的意義也隨之喪失，從而我們對罪人的態(tài)度必然寬大。反之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于責(zé)任觀念的產(chǎn)生，就會擺脫良心的麻痹，從而對我們自己的態(tài)度必然會嚴(yán)肅起來。那么遵從哪個好呢？

我愿平靜地回答： 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論；或者說一半懷疑自由意志，一半懷疑宿命論。為什么呢？因為我們難道不是根據(jù)自己背負(fù)的宿命論，才娶了我們的妻子嗎？同時我們難道不是根據(jù)賦予自己的自由意志，才沒有去買妻子需要的外褂和衣帶嗎？

不只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論，神與惡魔、美與丑、勇敢與怯懦、理性與信仰——其他一切處于天平兩端的，都應(yīng)該采取這種態(tài)度。古人把這種態(tài)度叫做中庸。中庸就是英文的good sense。根據(jù)我的見解，如果不依靠good sense，那就什么幸福也不會得到。即便能得到，也只不過是炎炎赤日下守著炭火，大寒之時揮著團(tuán)扇的那種硬著頭皮享受的幸福而已。

藝術(shù)

畫力三百年，書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無窮，這是王世貞說的話。但是根據(jù)敦煌發(fā)掘品看，書畫經(jīng)歷了五百年后，依舊保持著力量。而文章能不能在千古無窮中保持住力量卻是個疑問。觀念不能超然存在于時代支配之外。我們的祖先在“神”這個詞里仿佛顯現(xiàn)著衣冠束帶的人物，而我們在同樣的詞里顯現(xiàn)著留長須的歐洲人。這也并不限于神是這樣，不論在什么現(xiàn)象上都可以出現(xiàn)的。

又

我記不得在什么時候看到過東洲齋寫樂的肖像畫。那畫里的人物把畫著綠色的螺鈿工藝風(fēng)格的扇面展開在胸前。這當(dāng)然是為了增強整體色彩的效果的。但是，當(dāng)用放大鏡看時，涂上的綠色是產(chǎn)生銅綠的金色。我確實為寫樂所畫的這幅肖像畫的美所感動。然而我的感動確實又和寫樂捕捉的美不同。我覺得那種變化在文章里也會產(chǎn)生的。

又

藝術(shù)和女人一樣。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圍在一個時代的精神氣氛和時髦中。

又

不僅如此，藝術(shù)在空間還必須帶著軛木。為了喜愛一國國民的藝術(shù)，就必須了解一國國民的生活。在東禪寺受到流浪武士襲擊的英國特命全權(quán)公使魯瑟福德·奧爾柯克爵士認(rèn)為，我們?nèi)毡救说囊魳肥谷烁械降膬羰窃胍簟Ｋ摹恶v日三年》里有這樣一段話：“我們在上坡的路上，聽到近似夜鶯的黃鶯聲。就是說，日本人教黃鶯學(xué)唱歌。如果這是真的話，實在令人驚訝。原來日本人不會自己教音樂。”(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天才

天才和我們只有一步的間隔。為了理解這一步，我們必須懂得百里路的一半是九十九里的超數(shù)學(xué)。

又

天才和我們只有一步的間隔。同代常常不明白這一步有千里之遙，而后代人又對這千里的一步全然不解。同代因此而扼殺天才，后代則又因此而在天才面前焚香。

又

民眾對于承認(rèn)天才的吝嗇，是難以置信的。而這種承認(rèn)方法卻常常又是頗為滑稽的。

又

天才的悲劇在于獲得“小巧玲瓏的舒適的聲譽”。

又

耶穌：“我雖吹笛，汝等不舞。”

彼等：“我等雖舞，汝勿滿足?！?/p>

謊言

我們不論在什么場合，對于不擁護(hù)我們利益的人，是不能投以“神圣的一票”的。那種取代“我們的利益”而調(diào)換為“天下的利益”，是整個共和制度的謊言。我認(rèn)為這種謊言就是在蘇維埃政權(quán)下也不可能消滅。

又

組成一體，而采用兩種思想，假如玩味一下接觸點，那么各位將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何受著多數(shù)謊言的養(yǎng)育了，因此一切的成語常常就是一個問題。

又

賦予我們社會以合理的外觀的，事實上難道不是由于那種不合理的——那種非常過于不合理的原因所造成的嗎？

又

古來熱衷于賭博的人是非厭世主義者，這表現(xiàn)了多么酷似賭博的人生。

又

法律禁止賭博，并不是因為賭博的財富分配法為非。事實上只是以那種經(jīng)濟(jì)的興趣主義為非罷了。

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也建立在一種信念上——建立在應(yīng)該懷疑的卻不懷疑的信念上。誠然這也許是矛盾的，然而懷疑主義甚至對有那么一種不建立在信念上的哲學(xué)這一點也是懷疑的。

正直

假如真要做到正直的話，那么我們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不管什么人都是做不到正直的。因此，我們不得不為正直而感到不安。

虛偽

我認(rèn)識一個好說謊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是，由于太巧于說謊，連講真話的時候，人家也以為是在說謊。這不論在任何人的眼目中誠然是這個女人的悲劇。

又

我和一切藝術(shù)家一樣善于說謊。但是，總是輸給那個女人一籌。那個女人實際上能把去年的謊言記得像5分鐘前說的謊言。

又

我懂得不幸。懂得有時除依靠說謊外還有不能講出真實的不幸。

(呂元明　譯)

注釋：

京阪： 是京都、大阪的簡稱。

法利賽人： 古代猶太教一個派別的成員，主張遵守摩西法律，違者處刑。耶穌斥他們?yōu)檠孕胁灰坏膫紊普摺?/p>

亞當(dāng)： 見《舊約全書·創(chuàng)世記》第2章第7節(jié)：“主上帝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命的氣吹進(jìn)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dāng)。”

社長先生： 指山本實彥(1885—1952)，日本出版家、散文家，創(chuàng)立改造社，發(fā)行《改造》雜志。

瑞典堡(1688—1772)： 瑞典科學(xué)家、神秘主義思想家。

柏麥(1757—1824)： 德國神秘主義思想家。

王世貞(1526—1590)： 中國明朝文學(xué)家。嘉靖進(jìn)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

寫樂： 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浮世繪畫家，號東洲齋。

魯瑟福德·奧爾柯克(1809—1897)： 英國外交官。

【賞析】

20世紀(jì)初期，“鬼才”芥川龍之介發(fā)表了他那部著名的文藝隨筆集《侏儒的話》(1923—1927)，闡述了他對藝術(shù)和人生的看法；20世紀(jì)即將結(jié)束的1999年，君特·格拉斯因為《鐵皮鼓》而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侏儒奧斯卡。如果對許多年前芥川的書名感到奇怪，那么讀完《鐵皮鼓》，你或許會覺得格拉斯在許多年以后多少解開了那個謎團(tuán)。多么令人驚奇的一件事！大洋兩岸的作家，跨越層層的時空緊緊握住了對方的精神之手。

侏儒的身影偶爾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讓我們止水一般的心境頓時產(chǎn)生微妙的顫抖。嬰兒一般瘦弱、矮小的身體包裹著發(fā)展完備的心智，是的，他們總是仰視著這個世界，可是有誰能忽視來自腳下的傾斜著的目光？誰知道這目光是不是對世界的一種警示呢？不，人們無法鄙視甚至無法厭惡侏儒的存在，因為他們知道，侏儒不是癡呆癥患者，不是殘疾人，侏儒是不知因何原因把成熟的心靈掩藏在瘦小身體里的人。人們總是羞于承認(rèn)這一事實： 他們一直是懼怕著侏儒的存在！誰知道呢，說不定他們擁有一種不為人知的巫術(shù)呢。侏儒疏離于人類的社會流浪著，偶爾在某個馬戲團(tuán)中露面，很快又消失在地平線之外，如此神秘，如此拒絕被了解。但是，你曾經(jīng)有興趣回頭看一眼他們嗎？暮色中，那漸漸遠(yuǎn)離的瘦小的身影，浸透了一種古老的孤獨。

奧斯卡才3歲，還不懂得什么叫忠實就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不忠，接著又目睹了人類歷史上最史無前例的屠殺，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不同尋常的厭世情緒。不知從哪里獲得靈感，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不再長個兒了。從此在他的眼睛里，社會和周圍的人愈加怪異和瘋狂。是這樣的吧，侏儒并不怪異，真正怪異的，原來是這個世界。侏儒因為人類世界的怪異而拒絕加入成人的群體，但是他們卻不能拒絕血管里人類血液的流動，這血液的流動總是不時把他們吸引到那“怪異”的世界的邊緣。這是一種永恒的充滿悲劇感的矛盾，因為他們永遠(yuǎn)不可能找到真正融入人類社會的方式，所以他們永遠(yuǎn)孤獨著，永遠(yuǎn)徘徊在天際的盡頭。

“我是個只要身穿彩衣、獻(xiàn)筋斗之戲、享受生平之世就知足常樂的侏儒。”芥川龍之介把自己比喻成一個侏儒，一個名叫芥川龍之介的侏儒，想想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一件事。叫做芥川的侏儒在馬戲團(tuán)的舞臺上表演著，臺下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呼之聲，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脫離這個舞臺，用別的方式去接近人群。他怎么能在人群里訴說他們的罪惡和自私，怎么能面對著人們嘲笑他們的滑稽和愚蠢，怎么能在這些高大的同類中邊笑邊流眼淚呢？不，他無法欺騙自己，讓自己滿足于“身穿彩衣、獻(xiàn)筋斗之戲、享受生平之世”，他也做不到這樣的一種迷醉。在內(nèi)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地方，始終有一種力量在搖撼著他的靈魂，那是對于敲打鐵皮鼓的渴望。聽聽鐵皮鼓那遙遠(yuǎn)的、陰郁的聲音吧——在廢舊的羅生門旁，在昏暗的竹林深處，在荒誕的“河童”之國……鐵皮鼓的聲音回蕩在任何一個意料不到的角落，讓每一個聽到的人不寒而栗。

“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論”，或者說一半懷疑自由意志，一半懷疑宿命論的芥川龍之介越來越無法擺脫侏儒世界的誘惑，也越來越對周圍的空氣感到陌生和厭倦，他不堪忍受這種掙扎，終于有一天選擇了長眠。在無止境的睡眠的黑暗中，鐵皮鼓的聲音永不停息。

(馬賢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