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這幅畫是我的前公爵夫人,
看起來就像她活著一樣。如今,
我稱它為奇跡: 潘道夫師的手筆
經一日忙碌,從此她就在此站立。
你愿坐下看看她嗎?我有意提起
潘道夫,因為外來的生客(例如你)
凡是見了畫中描繪的面容、
那真摯的眼神的深邃和熱情,
沒有一個不轉向我(因為除我外
再沒有別人把畫上的簾幕拉開),
似乎想問我可是又不大敢問:
是從哪兒來的——這樣的眼神?
你并非第一個人回頭這樣問我。
先生,不僅僅是她丈夫的在座
使公爵夫人面帶歡容,可能
潘道夫偶然說過:“夫人的披風
蓋住她的手腕太多。”或者說:
“隱約的紅暈向頸部漸漸隱沒,
這絕非任何顏料所能復制。”
這種無聊話,卻被她當成好意,
也足以喚起她的歡心。她那顆心——
怎么說好呢?——要取悅容易得很,
也太易感動。她看到什么都喜歡,
而她的目光又偏愛到處觀看。
先生,她對什么都一樣!她胸口上
佩戴的我的贈品,或落日的余光,
過分殷勤的傻子在園中攀折
給她的一枝櫻桃,或她騎著
繞行花圃的白騾——所有這一切
都會使她同樣地贊羨不絕,
或至少泛起紅暈。她感激人,好的!
但她的感激(我說不上怎么搞的)
仿佛把我賜她的九百年的門第
與任何人的贈品并列。誰愿意
屈尊去譴責這種輕浮舉止?即使
你有口才(我卻沒有)能把你的意志
給這樣的人兒充分說明:“你這點
或那點令我討厭。這兒你差得遠,
而那兒你超越了界限。”即使她肯聽
你這樣訓誡她而毫不爭論,
毫不為自己辯解,——我也覺得
這會有失身份;所以我選擇
絕不屈尊。哦,先生,她總是在微笑,
每逢我走過;但是誰人走過得不到
同樣慷慨的微笑?發展至此,
我下了令: 于是一切微笑都從此制止。
她站在那兒,像活著一樣。請你起身,
客人們在樓下等。我再重復一聲:
你的主人——伯爵先生聞名的大方
足以充分保證: 我對嫁妝
提出任何合理要求都不會遭拒絕;
當然,如我開頭聲明的,他美貌的小姐
才是我追求的目標。別客氣,讓咱們
一同下樓吧。但請看這海神尼普頓
在馴服海馬,這是件珍貴的收藏,
是克勞斯為我特制的青銅鑄像。
(飛白譯)
【賞析】
羅伯特·勃朗寧與丁尼生齊名,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兩大詩人之一。他以心理詩特別是戲劇獨白詩聞名于世,對現代詩有重要影響。
勃朗寧之父是銀行高級職員,頗有文藝修養。由于家庭屬于新教徒,而當時英國名牌學校還禁止新教徒入學,所以勃朗寧是靠父親的藏書自學成材的,而且具有詩歌、繪畫、雕塑、音樂等多種藝術才能。他出版的第一本長詩受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影響,但因此時文藝思潮已變,青年詩人竟被批評為“有強烈的病態的自我意識”。此后勃朗寧便另辟蹊徑,從主觀抒情轉向客觀描寫和心理分析,終于發展和完善了別具一格的戲劇獨白詩,并以這種詩體獨步世界詩壇。
不少別的詩人也寫戲劇獨白詩,如丁尼生的《梯托諾斯》,就是同名主人公在一定劇情背景上的獨白。但是這些戲劇獨白詩在本質上仍是一種抒情獨白,只不過抒情主人公是個劇中人而已;況且劇中的抒情主人公還有與作者認同的明顯傾向。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卻與眾不同,其中的情境是真正戲劇的,主人公是真正的劇中人和獨立于作者之外的典型形象。不同于詩劇的是它沒有對白只有獨白,一切戲劇要素都只能從一段掐頭去尾的獨白臺詞中折射出來。這種形式限制很大,但勃朗寧運用得得心應手。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象余地,因此引起讀者的濃厚興趣。
《我的前公爵夫人》是勃朗寧早期戲劇獨白詩中最著名的一首,因為短小精練,是英國詩選和教材中必選之作。
作者對這首獨白詩加的全部注釋只有“斐拉拉”三個字,這使我們得知詩中的情節發生在意大利的斐拉拉。而詩中的獨白者“我”就是斐拉拉公爵。一查歷史,16世紀文藝復興末期的斐拉拉公爵阿爾豐索二世確有這么一段經歷: 他曾娶十四歲的露克蕾為妻,三年后,年方十七的公爵夫人在可疑情況下死去,公爵隨即又向某伯爵富有的侄女說親。勃朗寧就依據這么一點史料,通過文學虛構和心理分析,寫出了這篇形象生動、剖析入微的獨白詩。
其余的一切,都要靠我們從細讀文本中去體察了: 獨白者——公爵不是在對讀者說話,他談話的對象是伯爵派來商談親事的使者;談話的地點,是公爵府樓上;當我們聽到這段話時,正經事已經談妥,公爵仿佛是順便地拉開了遮住畫框的簾幕,讓來使看看前公爵夫人的畫像。
聽話要聽音: 我們從公爵的獨白中聽出,對這幅畫像,他表現了一個藝術鑒賞家與收藏家的夸耀和自豪;對前公爵夫人這個人呢,他卻作了一大堆指責。巧妙的是,勃朗寧正是通過公爵的指責塑造了公爵和前公爵夫人這兩個互相對立的人物形象。
公爵形象的焦點是他有極強的貴族觀念,把門第、身份、禮法看得高于一切,這是造成他和前妻矛盾的主要原因。其次,我們還可以看出他既“文雅”又冷酷的雙重性格,既表現了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貴族階級愛藝術、崇尚風雅的特點,又讓讀者透過其文雅的外表看到冷酷的內心。他不隱諱他對前妻用了鐵腕(“我下了令: 于是一切微笑都從此制止”),但他對此卻心安理得,認為這是他維護貴族等級觀念應當做的一件小事。
前公爵夫人的形象與之相反,是一個熱情甜美、開朗樂天的少女,像一朵剛剛綻開的花苞,流露著對生活的愛和信任。生活中的一切都使她感到新鮮。任何人的好意都使她感到新鮮,任何人的好意都使她泛起感激的紅暈,這象征著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的覺醒。她還表現了對“上等人”“下等人”都一樣的民主傾向,正是這一點使她與公爵的沖突不可避免。
公爵因前妻不做他的循規蹈矩的所有物,而把她除掉了,并把她的畫像變成了他絕對控制的所有物。他還通過來使,給新的公爵夫人預先上了一課。然而,公爵所“從此制止”了的微笑,仍在畫面上煥發光彩,“看起來就像她活著一樣”。人性,是扼殺不了的。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勃朗寧的戲劇獨白詩明顯地區別于抒情詩,也明顯地區別于敘事詩。詩人既沒有出來抒幾句情,也沒有出來講解、敘事。一切要憑讀者去猜度,而詩人的傾向全隱蔽在幕后。這就是勃朗寧的詩比較難讀,卻又微妙耐讀的緣故了。
(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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