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田守玉譯陸玉林
【原文作者】:沃爾夫·迪特里希·施努雷
【原文作者簡介】:
沃爾夫·迪特里希·施努雷(1920-),聯(lián)邦德國作家。出生于美因河畔的法蘭克福,曾在柏林上中學。1939-1945年被征服役。戰(zhàn)后住在西柏林,至1949年擔任《德意志評論》的影劇評論員,是聯(lián)邦德國的重要文學團體“四七社”的發(fā)起人之一。
施努雷從1950年起成為職業(yè)作家,以寫詩歌和小說為專長,作品很多,主要有詩集《卡西貝》(1956),長篇小說《當父親的胡子還是紅的時候》(1958),《短篇小說集》(1966)、短篇小說集《我需要你》(1976),長篇小說《一起不幸事件》(1980)。他的作品多以戰(zhàn)爭年代和當前的社會生活為主要題材。《一件謀殺案》反映了當代西方世界一個帶社會性的問題。
【原文】:
門突然被推開,兩個男子帶著一團濃濃的霧氣闖進斯坦涅克的啤酒店。黑色的雨衣濕漉漉地閃著亮光,帽子還戴在頭上。他們從醉意朦朧、對著自動賭博器喃喃自語的晚報販子身邊走過,來到柜臺前。
“是哪一個?”身材較矮的一邊問,一邊微微揚起頭,透過蒙著一層霧氣的鏡片眼睛眨巴眨巴地四下張望。
“在那邊,”老板輕聲說,并對著一張高桌子點了點頭,“沒有刮臉、上衣領子豎起來的那個。”兩人于是分別從桌子的一邊繞過去,推開那漢子對面兩肘撐在桌面上昏昏欲睡的姑娘,然后倚在他的左右兩邊。
“來兩杯白干!”大個子喊道。
“三杯!”那漢子口齒不清地說。
掌柜送來酒,將杯子放在他們面前。“祝三位健康!”他不敢看那漢子的臉。
“為我們的親人干杯!”小個子向那漢子舉起酒杯說。
掌柜屏住呼吸,其它桌子旁的一些人也朝這邊張望。
“怎么回事?”大個子問掌柜,并把帽子往后腦勺上一推,露出幾根稀疏的頭發(fā),燈光正照在他那張白凈的臉上。
“有什么好瞧的,哼!”
“嘿,嘿!”掌柜搭訕著,尷尬地往托盤上哈氣,一邊不斷地用袖子在盤上擦,一邊回到柜臺旁。
“喂,怎么啦?”小個子手里舉著酒杯說,“我剛才說,為我們的親人干杯。”
“我想到了更好的說法,”大個子對那漢子說,“為您的妻子干杯,祝她長壽。”
“這會兒提起她來了,”那男人吃力地說,“在她剛剛死了以后。”
小個子把杯子放到一邊,用手背抹抹嘴。“哦,我的天,這怎么可能呢!”他的聲音本來應當是冷漠的,但這冷漠的語調(diào)卻很勉強。
漢子一抖手腕,把燒酒灌進了喉嚨。他的眼皮發(fā)紅,眼睛周圍有一圈陰影。“再來一杯!”他大聲說,“怎么可能?”并毫無表情地盯著小個子:“我不是說過,我把她害死了嗎?”
幾枚硬幣叮叮 地掉在自動賭博器找錢的盤子里。晚報販子對此并不理會,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漢子。
“講講吧,”大個子感興趣地說,“就這么干脆,連手都不抖一下?”他的手在空中用力一劈。
“他喝醉了,”姑娘打著呵欠說。她關上粉盒子。盒子上升起一團淡紅色的煙霧。“喝醉酒的人話多。”“別出聲!”那漢子說著從老板的托盤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再來一杯!”他說,一面把杯子放回盤里。
“行了,”小個子說,“今天這是最后一杯。”他把老板推向柜臺。
“瞧,是不是,”姑娘說,“都是喝多了,才胡說八道。”
“別出聲!”漢子舌頭不靈活地說。他攤開雙臂將上身撐在桌面上,領帶拖進桌上放過酒杯的那攤發(fā)亮的酒漬中。“全都給我閉嘴!”他又喊道,手臂一軟便栽倒在桌面上。
大個子死勁揪住他的領子,怕他倒在地上。
“要了房間,”小個子對老板說,“我們得安安靜靜地同他呆一會。快一點!”
“都是你,就知道來回打電話!”姑娘一邊搖頭,一邊看著老板,“瞧你,把他坑害苦了。”
“住嘴!”老板說,用鑰匙打開俱樂部的房門,開了燈。
燈泡上罩著一只凹凸不平的燈籠,燈籠上畫了個笑嘻嘻的月亮。天花板下彩色紙鏈在輕輕擺動,鋼琴上積了厚厚一層灰。
“進這兒吧!”老板說。他的聲音使人覺得房間又冷又空。
他們讓那漢子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上。他打著嗝兒,頭開始垂在肩上,然后又漸漸地垂到胸前。
“可別給我吐在地板上。”老板說。
大個子把他推到門口。“他如果想吐,我會打開鋼琴蓋,讓他吐在里面。這里有人認識他嗎?”
老板聳聳肩。
“沒有關系,”小個子翻著從那人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找到的筆記本,在封皮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他的住址。“這不是,”他說,“把這本子交給偵緝處,迪甫克,讓他們馬上到他家去,記錄犯罪事實,明白嗎?”
“O.K.,警長。”迪甫克拿起筆記本走出去。
警長等門關上,才走到窗戶邊,拉開窗簾。街道仍然籠罩在霧氣之中。黑暗的窗玻璃上映出警長扭歪變形的臉。他一面透過自己影子,透過濃霧向外張望,一面想著他的妻子。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二十年了,雖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覺得,此刻回到家,看見她坐在桌子旁,這就很不錯。
窗外一輛長途載重卡車駛過,震得墻邊擱板上的九柱戲比賽獎杯輕輕碰擊著,發(fā)出叮叮的響聲。
那漢子呻吟起來。
警長慢慢回到他身邊,讓他的頭靠在椅背上,又用食指把他的眼皮向上翻起。白眼珠上布滿血絲,看不見瞳孔。
這時,門開了,迪甫克走了進來。他那顴骨突起的面頰通紅,象是剛喝了點酒。
“怎么樣?”警長微微抬起頭,心不在焉地透過眼鏡看著他。
“地址是對的,”迪甫克鎖上門,把身子靠在鋼琴上。“他是電氣技術(shù)員,結(jié)婚二十一年,沒犯過前科。”他聳起肩,搓著雙臂。“我們不能在廚房里審訊他嗎,警長?這兒冷得象冰窖。”
警長仔細看著那人毫無生氣的、下垂的雙手。“他結(jié)婚多久了?”
“二十一年,”還是光棍的迪甫克做了個鬼臉,“有些人也會感到膩味的。”
“別出聲!”那漢子說。
“嘿!”迪甫克臀部一頂,身子便離開了鋼琴。琴架上插紙花的花瓶晃動起來。
“他又清醒了,這個好漢。”
警長抓住醉漢的頭發(fā)在他的面頰上輕輕拍打了幾下。“怎么樣,聽得見我的話嗎?”
“聲音太大,”那漢子吃力地說,但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太大。”
“等一等,警長。您又不敢真正動手。”迪甫克一把揪住那男人的上衣領,不動聲色地給了他幾個有力的耳光。
“對,”漢子喘息著說,“使勁,我是自作自受。”他吐了口唾沫。
“好,”警長厭惡地說,“好極了,迪甫克。”他轉(zhuǎn)過身,但對面黑糊糊的窗玻璃上映出空空的、裝飾著彩鏈的房間,好象沒有盡頭。他趕快掉轉(zhuǎn)目光。
迪甫克松開那人。
“你如果栽倒,就得挨揍,明白嗎?”
“我全都明白,”那漢子說,并伸手去摸身后的椅子。
迪甫克抽開椅子。“全都明白?”他瞇縫起藍色的三角眼說,“也明白你干的事?”
漢子不作聲了。從酒吧間傳來自動賭博器輪盤轉(zhuǎn)動的聲音。“安娜,”他緩慢地說,接著又蠕動開裂的嘴唇做出喊這個名字的口形,卻沒有發(fā)出聲音。“不,”突然他十分清晰地說,“這事誰也弄不明白。”
“也許,你弄錯了,”警長騎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椅背上,也許是叉得太緊的緣故,它們竟顫抖起來。
“他肯定弄錯了。”迪甫克雙手握拳撐在雨衣口袋里,并聳起肩繞著那漢子走了一圈。“反正害死了就是害死了,不是嗎?”他在那漢子前面站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你為什么要這樣干?”警長問。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漢子說,“我受不了啦。”他的聲音雖然呆板,但很清楚。看上去他絲毫不象喝醉了酒。
“什么事情使你受不了?”迪甫克問。
“眼睜睜地看著它到來。”
“它?”警長問,“它是什么?”
“完結(jié),”那漢子說,“死。”
迪甫克透過牙縫噓了一聲。“因為怕死而害死一個人?莫明其妙的邏輯。”
“但是,事情幾乎就是這樣。”那漢子聲音嘶啞地說。
“不過,總得有個前提吧。”警長說。
“當然,”迪甫克激動地點著頭,“而且得有相當多的前提,我認為。”
“前提是,”警長望著自己那雙交叉得緊緊的、幾乎要痙攣的手說,“你十分愛她。”
從遠處的市中心傳來一輛有軌電車的鈴聲。窗外夜色漸漸地淡了,開始滲進灰白色。
那漢子不吭聲。
“您的結(jié)論也許大膽了一些,警長,您說是不是?”迪甫克往椅子上一靠,他感到有點冷。
“你說話呀!”警長說,但沒有抬起目光。
那漢子咽了幾口唾沫,喉結(jié)迅速地上下抽動著。過了一會,他才擠出一句話:“是的,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說吧,說!別夸大,”迪甫克說。
“你們不懂,誰也不懂,我是多么愛安娜。”漢子說。
“有孩子嗎?”警長問。
那漢子聳聳肩。“我不相信孩子。”
“我明白,”警長點點頭說,“我完全明白,你愛她。”
“愛她!”迪甫克模仿道,“您居然也這樣說!那么,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男人木然地望著對面墻上用美術(shù)字寫的獎狀。“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
“瞧,”迪甫克把插在雨衣里的手掌向外一翻說,“我說什么來著。
警長屏住呼吸。“你現(xiàn)在不再愛她?”
“我害死了她,”那漢子說,聲音象是從留聲機里發(fā)出來的。“也毀了我的一切:過去、將來,甚至我的膽怯。”
“別撒謊,”迪甫克打斷他,“你是不是還活著?”
“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男人打了個嗝,閉上眼睛。他又站立不穩(wěn)了。
“你可以坐下來。”警長說。
“為什么?”迪甫克問,“難道他站不穩(wěn)了嗎?”
警長微微抬起頭,透過蒙上霧氣的鏡片神情恍惚地看著他的助手。
“咳,反正事情是真的,”迪甫克挑戰(zhàn)似的說,“最好還是說說,什么時候出的事。”
“昨天,”那漢子說著眨了幾下眼睛,并重新睜開眼,“不錯,”他點著頭,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人的,“是昨天,昨天傍晚八點鐘。”
“什么緣故……”迪甫克疑惑地俯下身子問,“你突然想到要弄死她,嗯?”
“不是。”那漢子說。
“那么是什么?”
漢子猶豫了一下。“我們早上去看了醫(yī)生。”
“哪一科的醫(yī)生?”迪甫克問,并拿出紙和筆。
“別拐彎抹角,”警長神經(jīng)質(zhì)地扶正眼鏡,“怎么回事,”他問,“你妻子已經(jīng)病了很久嗎?”
“病?”那漢子第一次注視警長,警長也看著他整個的臉。這是一張神情迷惘的、土灰色的臉,只有嘴角還有一絲生氣。
“安娜沒有病,”漢子說。不難看出,他在撒謊。
“哦,原來是太膽小,不敢早些去醫(yī)院,對嗎?”迪甫克不假思索地說。
漢子不作聲,依然凝視著警長。警長受不了那漢子的目光,低下頭看著地面。
“說呀!”迪甫克縮了縮脖子。脖子后的帽沿碰到雨衣領子,帽子在光禿禿的頭頂上動了一下。“她有什么病?”
“心臟,”那漢子生氣地說,“心臟病,還有白血病。”
警長覺得,那男人的眼睛在向他求助,便勉強地抬起頭。“你的妻子一直瞞著你?”
“安娜很愛我。”男人說。
“為什么你們昨天一同到醫(yī)生那里去呢?”迪甫克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
“她心臟病發(fā)作了,”男人說,“這是她第一次沒能瞞住我。我感到害怕,我想,她要死了。”他無動于衷地說,使人覺得,他好象照著一張寫好的紙條在念。“后來證明我是對的,醫(yī)生認為她頂多還能活十小時。”
警長用拇指拭亮鏡片,目光越過迪甫克的肩膀凝視窗外。外面?zhèn)鱽碜钤绲膸字宦槿傅慕新暋J锕獯┻^濃霧同燈罩里射出的燈光融成一片灰黃色。
迪甫克清了清喉嚨。“她自己知道嗎?”
“不知道,”那漢子后退幾步,木然地倒在椅子上,“大夫只告訴了我。我們乘車回家后,她上床躺下了。可她不習慣于長時間躺著,下午她說她感覺好些了。我不想讓她覺察出來,就讓她起了床。她穿好衣服,開始打掃房間。那時正是五點半,大夫說從八點起……”那漢子說不下去了,目光呆滯地望著面前。
“你不用什么都說。”警長站起身,走到一扇窗戶跟前,他突然忍受不了迪甫克在他身邊。
“我要說,”那漢子說,聲音重又變得微弱而平板,“我把什么都說出來,我害死了她,愿意受到懲罰。”
“一件一件地說,”迪甫克裝模作樣地說,“講吧,后來怎么了,她開始打掃房間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場爭吵。”
“爭吵?”迪甫克張開的嘴半天合不攏,“天哪,你瘋了?就剩下幾小時還要吵架?”
那漢子遲鈍地點了點頭,聲音嘶啞地說:“是的。”
“可我想,你是愛她的!”
“你別說了行不行!”警長大聲說。
迪甫克揚起他淡淡的眉毛,“喂,我說警長,您到底怎么啦?事情明擺著,我的訊問難道……”
警長一動也不動,仍然背對著迪甫克站在窗前,望著街道上走動的人。他的眼鏡片又蒙上了霧氣。街上的行人影影綽綽地消失在濃霧中。
“好吧,”迪甫克轉(zhuǎn)過身對那漢子說,“發(fā)生了一場爭吵。請問,是為了什么?”
“為什么!”那漢子突然喘息起來,“為什么?只能活兩個半小時,還要洗碗碟、擦灰塵!誰還看得下去?”
“誰也看不下去。”警長說著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回來坐下。他覺得,那男子需要自己在身邊。
“對,誰也看不下去,”漢子幾乎無聲地說,“我從來沒有同安娜爭吵過,這時卻對她大喊大叫起來。要她解下圍裙,放下掃帚,圍裙和掃帚!”說完,他盯著警長的臉。
這次警長忍受住了他的目光。“她當然不理解你。”
“是的。她笑話我,我不該做出這種樣子,最好還是去倒倒垃圾桶,那比在這兒嚼舌頭要強。為了不讓她起疑心,我拿起垃圾桶,走到外面。走到樓梯間,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就放下桶,跑掉了。”
從隔壁的酒吧間傳來涮洗酒杯的聲音,一只啤酒杯咕咕地響著沉入水底,隨即又被撈起來,沖洗干凈并放到一邊。
“你跑了!”迪甫克忽然覺得熱了,他扯開領帶結(jié),“不過,伙計,你既然跑掉了,怎么又會害死她呢?”
那漢子又打了個嗝,燈光和曙光把他的手和臉映上了紫紅色。他用手臂擦了擦額頭。“我記不得,我做了些什么。只記得我飛跑起來,象發(fā)了瘋一樣。”他腦子里似乎又浮現(xiàn)出一份記錄,他在無動于衷地逐字逐句地念。“后來,我跑不動了,我看了看表,差二十分八點。”
迪甫克用領帶的一端擦著額上的汗說:“天哪,醫(yī)生不是說從八點起……”“是的,”那男子閉上眼睛,抿緊嘴唇,竭力壓制住惡心,“可我沒有力氣走回去,我只覺得害怕。我不想看到她死去,她應當活在我心里。盡管如此,她還是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管做什么,腦子里都浮現(xiàn)出她臨死的模樣。”他仍然閉著眼睛,眼瞼在抽搐。
“我想,我明白了。”警長神思恍惚地抬起目光。外面?zhèn)鱽硪惠v汽車急剎車的響聲。
“我可不明白,”迪甫克精疲力竭地說,“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離她幾公里遠,卻口口聲聲說你害死了她。”
“是的,是我害死了她。這是合乎邏輯的,”那男人說,“起初我試圖忘掉她。這當然不可能。我只想著她,不由自主地想,她正在死去。她絆在地板刷上,摔倒了。左手死勁抓住抹布,臟水從手指頭縫里淌出來。她死得很慢,但卻一分鐘,一分鐘地死去。八點鐘時,她死了。我清楚地感覺到,聯(lián)結(jié)我和她的紐帶突然斷裂了。是我害死了她。”
酒吧間里響起腳步聲,有人在用力敲門。
“我是卡明斯基,“一個聲音說,“兇殺偵緝委員會的。”“去呀,”警長惱怒地說,“去給他開門。”
迪甫克依舊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男人。“這是我碰到的最莫明其妙的案子……”
“喂,你們怎么啦?”那聲音說。
迪甫克慢吞吞地站起身。房里的燈光照在他憔悴的臉上,他顯得老了幾十年。他拖著一條麻木的腿走到門邊,打開門。
來人渾身散發(fā)著熱咖啡和新打蠟的板氣味。他穿了一件皮大衣,兩頰紅紅的,剛刮過臉。“您就是布魯諾·默爾騰斯?”
那男子抬起頭,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他。“是的,把我?guī)ё甙伞!?/p>
“別著急,”紅面頰的人說,“你的妻子十分擔心你。”
“什么……她活著?!”迪甫克使勁撐在鋼琴上。
“你真是,干嘛要裝傻呢?”紅面頰說。
“不是裝傻,剛才是我讓他給你們打的電話。”警長精疲力竭地站起身。卡明斯基搖著頭,把帽子推到后腦勺上。“真的嗎?我沒想到是您,警長。”
迪甫克還沒有完全弄清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什么事也沒有?”
“安然無恙,”卡明斯基說,“大概是最健康活潑的死人。我一按鈴,她就給我打開門了。”
“喂,伙計,聽見沒有?”迪甫克對那漢子大聲說,“她還活著!”
“我把她害死了。”漢子說。
“再說一遍!”卡明斯基說,“我沒有聽錯吧?”
迪甫克直翻白眼。“他的神經(jīng)有點不正常了。”他抓住漢子的衣領,用勁搖晃著他,“快清醒過來吧,這個卡明斯基親眼見到了她,就在半小時以前。醫(yī)生弄錯了,她還活著!”“她死了。”那漢子說。
“老兄,”卡明斯基說,“你這家伙怎么這樣麻木不仁,簡直要把人氣死。”
“由他去吧!”警長說,“你不是也聽見了嗎:對他說來,她已經(jīng)死了。”
“警長這會兒也糊涂了。”卡明斯基說,并疑惑地把目光轉(zhuǎn)向迪甫克,“你怎么樣?還算正常吧,或者也許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咳,還湊合。”迪甫克呆滯地看著那漢子。
“那么,走吧,”卡明斯基說,“趕快來杯咖啡,興許你還能緩過來。”
警長等兩人帶上門,才對那漢子說:“你不用呆在這兒,你可以走了。”
“走?”那漢子聳聳肩,“上哪兒去?”
【鑒賞】:
短篇小說的容量是有限的。它截取的只是生活激流中一朵小小的浪花,最多也只能是生活的某個層面。但是,透過這微小的浪花或?qū)用妫覀兺芷骋娚罴ち鞯牡滋N。《一件謀殺案》的調(diào)子是低沉而苦澀的,筆觸凝重而遲滯。它象是一個醉漢的夢囈,似乎是地地道道虛構(gòu)出來的荒唐事件。然而,揭去這荒誕的面紗,人們就會看到另一番可怖的情景。
一個醉漢在斯坦涅克的啤酒店里聲稱殺死了自己結(jié)婚已二十年的妻子。警長和他的助手迪甫克來調(diào)查這件謀殺案。在冷得如同冰窖的俱樂部里,訊問開始。醉漢布魯諾·默爾騰斯一再聲明他已殺死了自己的妻子。因為醫(yī)生告訴他,他的妻子只能再活幾個小時。警長希望布魯諾殺死他妻子的前提是十分愛她,而不愿看到她慢慢死去。助手迪甫克根本無法理解這個案子和警長的態(tài)度。最后,兇殺偵緝會的調(diào)查表明,醉漢的妻子根本沒有死,是最健康活潑的“死人”。警長告訴醉漢他可以走了。這時,已不再是醉漢的布魯諾·默爾騰斯問道:“走,上哪兒去?”這樁莫明其妙的謀殺案就這樣結(jié)束了,但它卻象一個惡夢般地糾纏著每一個閱讀過它的人,讓你思考,讓你追問。
作者沃爾夫·施努雷是聯(lián)邦德國著名作家,詩人。聯(lián)邦德國重要文學團體“四七社”發(fā)起人之一。本篇收集在一九六六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集》中。他的這篇小說情節(jié)簡單并不曲折,也沒有扣人心弦的懸念。人們也許始終只關心一個問題,醉漢布魯諾是如何殺死他妻子的。答案令人失望但出人意料,它沒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只是激發(fā)人們?nèi)ニ伎肌槭裁丛谒男睦铮頋h去殺死他的妻子?為什么在他醒時,布魯諾茫無歸處?其實,在這貌似荒誕的故事里,蘊含著殘酷得令人無法忍受的現(xiàn)實:人與人之間,而且是夫妻之間已經(jīng)成為陌路,互不理解,甚至希望她死去。布魯諾不愛他妻子,就象警長和自己妻子生活在一起達二十多年仍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一樣。但家庭畢竟是人們避風的港灣,正象警長希望回到家的時候,看見妻子坐在桌旁,就覺得很不錯了一樣。聯(lián)結(jié)夫婦的紐帶畢竟斷裂了,在各自的心中,對方都在慢慢死去。只是他們害怕這種現(xiàn)實,唯有在酒醉的時刻,內(nèi)心的感情才突破了理智。在荒誕的外表下面,作者提出了嚴肅的社會問題。人沒有感情,居然能生活在一起長達二十年之久。為了昭示人們生活中更為荒誕的事實,施努雷才選擇了這貌似荒誕的形式、這件離奇的小事。
小說灰色暗淡的場景極為有力地烘托出這一無情而又荒唐的基調(diào)。給人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感覺。濃霧籠罩的黎明前;又冷又空的啤酒店俱樂部,醉意朦朧或呵欠連連的人物,每句話幾乎都是喝多了的胡說八道。這樣的環(huán)境令人窒息。沒有一絲暖意,沒有點滴正常人所需要的感情交流。但它恰好與作品的基調(diào)相吻合。
在寫人的時候,作者頗具匠心地刻畫了他們的眼神。警長眨巴眨巴眼睛,儼然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警官;而他神思恍惚的目光中所流露出來的和醉漢對妻子態(tài)度的同感,又表現(xiàn)出他對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渴望和迷茫。迪甫克由不理解這一案子的目瞪口呆,看到原是因人情淡漠,互不理解之后的呆滯;醉漢木然的眼神,向警長求助的急切的雙眼,酒醒之后的無神。這一切無不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狀態(tài)。透過他們的目光,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短篇本來就著力于人物的行動,而通過眼神來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狀態(tài),更能達到入木三分的效果。
這里,作者還很善于利用情節(jié)的突變來牽動人心。明明是一樁謀殺案,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肉體并沒有毀滅。它沒有有意設置的懸念,卻取得了比懸念更好的效果。讓人在情節(jié)的突然轉(zhuǎn)變中悟出某些真諦。
上一篇:王志光譯 林一安《一個長翅膀的老頭》短篇小說名著鑒賞
下一篇:葛林譯 方開勝《一小時的故事》短篇小說名著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