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延生譯方雅森
【原文作者】: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原文作者簡介】:
帕特里克·莫迪亞諾(1945一 ),法國小說家,生于巴黎,其父是猶太人,母親是比利時人。莫迪亞諾時刻不忘自己是猶太人,因此尋根溯源成了他作品的主要主題,他也常在一些作品的扉頁上寫上“獻給我的父親”的題詞。他推崇比利時法語作家西默農,所以有些作品也采用了偵探小說的形式。
莫迪亞諾從六十年代末起發表作品,并已多次獲獎。如《星形廣場》(1968)獲羅杰·尼米埃獎,《夜間巡邏》(1969)獲費內翁獎,《環形大道》(1972)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凄涼的別墅》(1975)獲圖書商獎,《暗店街》(1978)獲貢古爾獎等。他的作品都以第二次世界大戰、阿爾及利亞戰爭等重大事件為題材,情節簡潔、語言明快,并且結合了傳統小說和現代派小說的技巧。
【原文】:
人們一個挨一個地擠在公路的兩側,等著觀看參加環繞法國的自行車賽的運動員的到來。在人群的后面,靠近“勒莫爾尼”影院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魁偉的,六十多歲的男人——羅伯爾·德·拉·雷納雷。他的滿頭白發向后梳著,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穿一身淺藍色的西服。
暴雨并沒有使觀眾散開。半導體收音機發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和在便道上玩耍的孩子們的叫喊聲、嘻笑聲交織在一起。在有警察看管的欄桿后面,人們擠來擠去。有人說運動員已經到達維葉,再過幾分鐘就到這里了。
羅伯爾·德·拉·雷納雷生平第一次這樣如醉如癡地熱衷于觀看環繞法國的自行車賽,以至于在運動員到達終點之前的每一站,他都趕到他們前面,擠在人群中觀看他們的到來。他對其中一個具有一種狂熱的柏拉圖式的好感,這是一個叫喬治·芒林的比利時青年,去年冬天在布魯塞爾,有人把他介紹給他。
他擦著額頭,摘下眼鏡,用手絹的一角揩拭著鏡片。他一直很喜歡運動員。諾曼底的海濱使他回想起父親的那些馬匹,尤其是一個經常訓練它們的騎手——一個澳大利亞人。這個人在他年輕時對他有一種獨特的誘惑力。
他一個星期以來總是睡不好覺。在他這個年紀,象記者和教練那樣緊迫著參加環繞法國的自行車運動員是疲勞不堪的事。他只有兩次機會和芒林說了幾句話,他不愿過多地打擾他。他只是站在路旁看著他騎過去。
有時候要等很長時間,而且在長長的車隊中間,他只看到芒林的黃色的頭發,但這已足夠使老人的心怦怦直跳了。
……大約晚上七點鐘,菲利浦·約特朗德決定離開巴黎“競賽俱樂部”的游泳池。他坐在已經用了十二年的折疊蓬汽車里,很長時間不知到哪里去好。約特朗德不愿意換汽車。這輛車和他生活的某個階段密切相關,和它分開如同肢解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似的。
他不知道如何度過這個夏日的夜晚。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現在“競賽俱樂部”的游泳池邊上,曬曬太陽,游游泳。中午,他到酒吧吃一客拜巴尼亞(1),喝一杯蕃茄汁,然后在電視屏幕上觀看環繞法國的自行車比賽。他希望直到夏末一直是好天氣,這樣,他就能夠繼續這種枯燥單調的生活了。
從這個月初起,他就沒有和任何人講過話,并且覺得這樣很好。在俱樂部里,有兩三次,他悄悄避開熟人的身影。這種孤僻的態度使他自己也感到驚奇。他從前是個非常善于交際的人。
只是在晚上七點左右,一剎那間他忽然感到一種憂郁。他一想到整個晚上他得獨自一人用晚餐,這使他有些害怕。但這種憂慮并沒有持續下去。對這種心情,他終于報之一笑。
他驅車緩慢地穿過布洛涅樹林,朝湖的方向馳去。一些車趕到他前面去了。夜晚是溫和的,樹林使他回憶起許多往事。那邊,在“卡特朗草地”,他參加過幾次婚禮。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朋友們都相繼成了家。
稍遠,在納伊那邊,動物園的滾木球場是很早以前頗為時髦的地方。那時,約特朗德正在一所私立補習學校里念書。他剛剛被塞納一瓦茲地方的一所中學開除,但又開始逃學了。他幾乎每天下午都在滾木球場上消磨時光。“莫里托”游泳池的一幫孩子或“謬埃特”的一伙兒就在那兒集合,以便確定下一次家庭舞會在哪兒舉行。
對啦,為什么他十六歲時被蒙塞爾中學開除了呢?因為他把滿滿一箱子美國的藍布工裝褲和唱片帶到學校來,以半價賣給其他學生?!澳锿小庇斡境啬菐秃⒆永锏囊粋€朋友向他提供了這些貨物,這些物品直接來自P.X.——一家只有駐歐美軍才能出入的商店。中午,在飯廳里,蒙塞爾中學的校長請大家安靜一下,宣布說:三年級學生菲利浦·約特朗德因進行非法交易而被開除。他不得不站了起來,做了個立正的姿勢,然后就走出了飯廳。
他在想:P.X.這兩個字母對現在二十歲的人沒有任何意義??稍谀莻€時候,這兩個字母被一種崇敬的迷霧籠罩著,這個神妙莫測、可望而不可及的商店一直是和菲利浦·約特朗德同齡的男孩們夢寐以求的去處。P.X.后來把一條銀的鏈形手鐲送到了舊貨商店,這就是約特朗德在那個時期戴的那條,他還請人在上面刻上:讓·菲利浦,因為復名顯得更加高雅。
到了謬埃特門,他向左拐,馳進舒舍大街。他天天都走過這條街,一直到奧特依門,然后再回到謬埃特門,隨后馳入拉納大道,到達馬尤門,再朝奧特依門的方向來個向后轉,他希望在這漫無目的的散步結束的時候,他能選擇好吃晚飯的去處。但是,每一次他都猶豫不決;慢慢地開著車,在第十六區的街上又游蕩了一陣子。
十八歲時,他是這個地區的小王子。星期六晚上,在奧斯瓦爾多·克呂茲大街他的套間的房里,他對著鏡子最后一次整整他領帶上的結扣,或者把前額上的短發貼在腦門兒上,要不就是稍稍用一些發蠟把它梳向腦后。他經常穿闊條法蘭絨上衣和灰色褲子,上衣上還裝飾有藍色海岸的“摩托艇、帆船俱樂部”的徽章,他父親是這個俱樂部的成員。他穿的是意大利的皮便鞋,在鞋舌下面還藏著一枚錢幣——很多人趕這個時髦,有的人甚至把金路易派這個用場。
鏡子框上插著十來張星期六晚上的請柬。雪白的請帖上用漂亮的字體印著豪富的資產階級家庭的帶“德”的姓(2)和復姓。父母們邀請他們女兒的朋友參加他們稱作“競賽會”的晚會。每個周未的晚上,菲利浦·約特朗德總是在十幾個“竟賽會”之間猶豫不定。他在其中選擇兩三個,他知道他的光臨會給晚會帶來異乎尋常的光彩。確實如此,有菲利浦·約特朗德參加的“競賽會”比其他的晚會更成功、更熱鬧。他就這樣成了成百個“競賽會”上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
奧特依和巴席地區的“競賽會”是由資產階級和體面的小貴族組織的,這些人夏天常到拉包爾或阿爾卡松海濱去。軍事學校地區的“競賽會”比較陰沉,這個當了父親的組織者是個上校,或者是個政府官員,為了讓女兒能夠邀請她在維克多·迪瑞中學的闊氣的女友而大破其財。氣氛有些呆滯,父母們晚會中間才到,大家喝的只是桔子水。謬埃特和福熙街的“競賽會”規模較大,新教、天主教、猶太銀行家的子弟和法蘭西名門貴族的后裔濟濟一堂,還有幾個異國情調的名字,聽起來象是智利人或是阿根廷人。但是,約特朗德最喜歡的晚會,是一些父母冷眼相看的晚會。因為這些晚會上彌漫·著一種傷風敗俗的香氣,有一種“暴發戶”的氣質,這就是一個商業律師的兒子和兩個女兒舉行的晚會。律師和一個當過模特兒的女人結了婚。晚會在舒舍大街頭一批高樓大廈的一個有平臺的套間里舉行。
那兒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核心:十來個男孩和女孩結成一伙兒。他們中間大部分人都有運動汽車。律師的兒子——約特朗德是在補習學校認識他的——十八歲生日時,得到一輛阿斯東·馬爾丁牌汽車。約特朗德只有一輛紅色M.G.折篷汽車。有一個人開著一輛淺綠色納斯牌汽車。
房子的女主人,從前的模特兒,有時也參加女兒的晚會,好象她只有她女兒的年紀似的。一個六月的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平臺上跳舞,約特朗德朋友的母親卻主動和他“調情”。這是他回憶里最精彩的一幕。今天,她大概已經成了一個老太婆了,可那時候,人們會說她只有三十歲。她的臉上和肩上有依稀可辨的雀斑。那天晚上,在她和他之間,調情有些“過頭了”——現在已經不大用這種說法了。
這樣的晚會,他參加過上百個。跳舞,或者三個人躲在平臺的一個角落里打撲克,要不就是兩個人藏在一個房間里,象約特朗德和主人的一個女兒做的那樣。在米爾·大衛的樂曲聲中,望著樹林中搖曳不定的枝葉,人們想入非非。菲利浦·約特朗德這段無憂無慮的生活由于服兵役而中斷了。
在埃維昂協定(3)簽字的前兩個月,他被派往阿爾及利亞。后來,他又在衛生學校呆了一陣;由于他父親的一個朋友的幫助,當他結束軍事生涯時,已經是一位海軍軍官的汽車司機了。這位軍官是個美男子,從前還是拉特爾元帥的密友。約特朗德常陪著這位軍官在森林里作長時間的散步。
他復員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勇敢地擔起“莫里斯·約特朗德配藥室”的領導工作。菲利浦也到了工作的年齡,就讓他負責這個家庭企業的“外交事務”……他在這個崗位上干得并不出色,但是人們出于對莫里斯,約特朗德醫生的尊敬和懷念,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年之后,母親把配藥室出讓給一個外國團體,自己隱退到南方去了。這給她和她的兒子在經濟上帶來一筆極大的收益。從此以后,對金融事務略知一二的菲利浦開始漫不經心地管理這筆財產。
他來到舒舍大街和安格爾斯路的交叉路口。一輛車猛然從他的車旁超過去。司機從搖下玻璃的車窗里探出一個象獒狗一樣紫紅的腦袋,朝約特朗德罵了幾句。后者卻報之以夢幻般的微微一笑。要是在以前,他一定會追上去,狠狠地別他一家伙,可是他已經超過開這類玩笑的年紀了。
他把車停在安格爾斯路邊的樹底下。打開了收音機。一個解說員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報告環繞法國的自行車賽最后階段的實況。樹木、長椅、綠色木質的小售貨亭,還有右邊的一座高樓使他回想起二十年的往事。
在這兒,安格爾斯大街上,他曾碰到一個非常漂亮,當時名氣很大的丹麥女人,她叫安娜特·斯圖貝格。他剛剛認識一位《巴黎競賽》周刊的攝影師,此人比他的年紀大得多,對他頗具好感,就把他引進一個不那么資產階級化的社交圈子里。以前,他一直是在資產階級的社交場合中周旋的。這之后他就經常出入蒙田大街上的“美麗的女鐵匠”夜總會和“劇院酒吧”,同幾個封面女郎、年輕的女明星廝混。但是對他說來印象最深的要算是和安娜特·斯圖貝格的會見。
次年冬天,在莫日夫的一家夜總會里,他和她見了第二面。他向她作自我介紹,剛剛坐在她的桌旁,一個閃光燈亮了一下,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巧合。照片在一家雜志上發表了,占了整整一頁的篇幅,還刊有下面的說明文字:“在艾斯吉那德,電影明星和‘全巴黎’的明星滑雪后在一起聚會。”可以看得很清楚,菲利浦·約特朗德和安娜特·斯圖貝格,還有另外十幾個人坐在一起。他滿面笑容。在“競賽會”上,照片從一只手里傳到另一只手里,更給約特朗德增添了榮耀。十六區舞會上的紅人和安娜特·斯圖貝格一起照相——十九歲的他在社交界已經到達自己光榮的頂點。
只是在他服兵役之后,他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變老了。在他還經常光顧的“競賽會”里,他遇到不少男男女女都比他年輕,和他歲數相仿的人參加這類娛樂活動是越來越少了:工作、婚姻和成年人的生活把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吞噬掉。對和約特朗德接觸的年輕人來說,他十六歲時學的卡利浦索舞和沙沙沙舞已經象小步舞一樣完全過時了,他們也不知道P.X.是個什么東西。他從來不向他們展示在艾斯吉那德拍的那張照片,這張照片對他們不說明任何問題。五年啦,相片已經發黃,就象三九年夏天拍的照片那樣,一群夜游者在茹勒班溫泉休養地跳尚貝爾萊那舞。
但是,他似乎具有一種無憂無慮的歡樂的本性,這使他學會了新的舞蹈并保持了“活寶”的角色。
他訂婚了。女方十八歲,一次晚會上遇到的。她父親是比利時的一個工廠主。卡爾東·德·博爾戈哈夫家族在巴黎和布魯塞爾有房產,在阿登省有城堡,在克諾克·勒·茹特(4)有別墅。他們的女兒好象非常喜歡菲利浦·約特朗德,幾個月之后,她的父母逼他作出抉擇:馬上訂婚,要不菲利浦·約特朗德就永遠別想再看見她。
訂婚儀式在布魯塞爾舉行,晚上,在路易絲大街卡爾東·德·博爾戈哈夫的私宅內舉行了盛大招待會。約特朗德邀請了他在巴黎的所有的朋友。午夜以后,這些法國青年作出的一些稀奇古怪、荒誕不經的舉動使他未來的丈人一家吃驚不小。舒舍大街上商業律師的一個女兒,喝多了香檳酒,跳起了脫衣舞;與此同時,另一位男賓客不停地為比利時伊麗莎白王后的健康干杯,喝完一杯就把空杯子從窗戶里扔出去。
家里決定:訂婚的伴侶到茹特的別墅去度過一個規矩的假期??枛|·德·博爾戈哈夫家還打算八月份請菲利浦的母親來。開始時,約特朗德和未婚妻打網球,會見她的朋友。大概是因為別墅里異常沉悶的氣氛?這是一座居道爾式的稱為“博爾戈哈夫小城堡”的笨重的建筑物。在這里,未來的岳母在喝茶的時候滔滔不絕地向他講述自己所有的相識:和她你我相稱的雷蒂公主,讓·朗貝爾男爵——一個害怕陽光的古怪的男人。也許是因為這里的金色青年——一群放蕩不羈的花花公子——終日泡在微型汽車賽車場里,或是因為這幫身著賽艇服的成年人,他們在傍海的咖啡館露天座上互相打著招呼,竭力使自己的姿勢具有圣·特洛佩地方特有的懶洋洋的風度?也許是因為這青灰色的天空?這風?這雨?總之,十天以后,菲利浦·約特朗德對這一切都感到厭倦了,他乘第一班火車逃離了茹特,給她的未婚妻留下一封表示歉意的信。
當他終于決定開動汽車時,夜幕已經降臨到安格爾斯大街上。他沿舒舍大街朝奧特依門駛去。他想起那已經解除了的婚約就感到很痛苦。
但在當時,他卻感到一陣輕松,重又照老習慣生活。但是,在他堅持要光顧的“競賽會”里,人們使他感到他已經老了。當然,人們一直很喜歡他。他成了一個能給人帶來好運氣的人。
是的,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菲利浦·約特朗德的外貌和比他年輕的人相比就顯得與眾不同。他仍保留著短發,還穿著十八歲時的闊條法蘭絨上衣。他喜歡穿米色服裝,縐膠庇鞋,全年都保持著古銅色的皮膚。這樣,他仍是他那一代人年青時的典型模樣:就有五十年代初期的美國運動員。
時光流逝。菲利浦·約特朗德在他窮極無聊時總要找點事做。他把很多時間用于打網球和冬季體育運動;而且也染上了獨身男子的習慣:每年到夏納他母親那里去住一個月。
他從前的老朋友邀請他去度假,因為他們知道他是個能給人愉快的客人。他們的孩子尤其喜歡他。和孩子們在一起比和他們的父母在一起更能使他感受到往日的歡樂,回到賽汽艇和在艾斯吉那德游逛的時代。
慢慢的,一種憂郁感滲透了他的全身心。這種情緒是在他三十五歲時產生的。從此之后,他喜歡一個人獨處,就象他所說的那樣在“靜思”,這是一種在他以前生活里從沒出現過的情況。
在奧特依門,他轉了個彎,又把車駛入舒舍大街。在到達謬埃特門時,他把車停在享利·馬爾丁大街路口。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八點半了。他仍然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吃晚飯。
這沒有什么關系。他有的是時間。他沿著享利·馬爾丁大街,向左駛進維克多·雨果大街。再往前走,他把車停在維克多·雨果廣場上,從車里下來,輕輕關上車門,慢慢悠悠地來到“斯高沙”咖啡館,坐在露天座上。
他每天晚上,在同一個時刻,都到這里來,好象毫無意識地走向一個神秘的重心??傆幸恍┑胤皆谖酝镜撵`魂,總有一些巖石在暴風雨的襲擊下紋絲不動。對菲利浦·約特朗德來說,“斯高沙”差不多是他青年時代的最后的遺跡,是陣線全面崩潰前最后一個據點。
從前,最瘋狂的計劃在這里形成。十來個人圍在一張桌子周圍,路邊上停放著競賽汽車。大伙突然決定去賽馬場,或者去索洛涅的一個城堡,那是屬于他們中某個人的爺爺的。在那兒,趁祖父母不在,他們著實可以盡情玩樂。然后,大伙擠在汽車里,車猛然起動了。
那些象今天一樣的夏夜,在“斯高沙”的露天座里,大伙雙雙“調情”,情意綿綿;噴水池里的水和樹上的葉子都嘩嘩作響,教堂的鐘聲宣告著假期的開始。
他要了一份蘇打冰淇淋。在補習學校逃學的那個時期,他和一個朋友常來吃冰淇淋;在他們認為是最好的地方吃:在利都橋的橋洞里。
幾乎是深夜了。偶爾有幾輛汽車穿過雨果廣場。他環顧四周,露天座上的顧客寥寥無幾。在里面左邊的位置上,他發現了“巴姆-巴姆”的米凱??Х瑞^里的亮光使他的白金色的頭發熠熠放光,額前波浪式的鬈發一直延伸到頸部,形成一個雜亂無章的運動。米凱一直保持著年輕時的發式。
“巴姆-巴姆”的倒閉構成了米凱生活里的悲劇,這是一間座落在香榭麗舍大街和蘭戈大街拐角處的酒吧。他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那里游蕩。被占領時期,青年爵士樂迷們經常出入那個地方;那也是他最光榮的時刻,他是他們之中最有聲望的人物之一。他的貴族稱號米凱·德·巴姆—巴姆就是從那時開始叫起來的。失去了他的地盤之后,他傷心地來到“斯高沙”。
約特朗德偷偷地觀察這個六十歲的上了年紀的“青年人”,他一個人坐在桌旁,頭向前傾,好象是被沉甸甸的染了色的頭發壓成那樣的姿勢。米凱今天晚上又能想些什么呢?為什么有些人直至老年,仍然是自己過去生活中某一年、某一階段的俘虜呢?這樣,和他們生活中最光輝的時刻相比,他們慢慢地變成了一幅陳舊的漫畫。
菲利浦·約特朗德再過幾年不也成了一個米凱了嗎?這一展望使他脊背發涼,只是他還沒有失去他那玩世不恭的態度,并對自己會想到這公嚴肅的問題暗自驚訝,他決定從今天晚上起就給自己今后起個外號:“斯高沙的哈姆萊特”。
在離他幾張桌子遠的地方,他發現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她和一個灰頭發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的頭抬得高高的,一副業余騎師的派頭。上衣的翻領上還別著一枚玫瑰徽章(5)。約特朗德想:這一定是位祖父。男人站起來,朝咖啡館里面走去。他拄著一根拐杖。
姑娘一個人坐在桌旁。一位金發女郎,梳著劉海兒,顴骨微微隆起。她用麥管兒吸著石榴汁。
約特朗德情不自禁地看著她。她很象他以前的比利時未婚妻。
他難道不可以站起來,利用祖父不在的片刻時間,向她作自我介紹,并俯下身去,就象邀請女人跳舞時做的那樣,來確定一個明天的約會?
他看著她喝石榴汁。他六月份就已三十八歲了,但他還不能完全確定整個世界是不是一個巨大的家庭舞會。
……(香榭麗舍)大街上,人們等待著環法自行車賽運動員的到來。羅伯爾·德·拉·雷納雷站在人群中間,因為雷雨的天氣,他穿著一件舊雨衣。他站在最后一排,幾乎什么也看不見。要想占到好位置,他就該早點來。
在他旁邊,一個小孩不停地問他父親運動員是不是已經到了街的那頭,到了凱旋門;他的父親,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矮個子男人不耐煩地回答他:“還沒有到?!睅讉€年輕人試圖從密密實實的人群中擠到馬路邊上去,直到欄桿跟前。大家把他們推開,其中一個還挨了一記耳光,是一個穿花呢上衣,有著軍人姿態的人打的。小伙子罵了他一句,他就一把抓住小伙子的衣領。吵鬧聲越來越大,周圍的人也被卷入這場爭吵。羅伯爾擔心這會變成一場大規模的斗毆。但人們很快就安靜下來了,等著運動員的到來。
太陽又出來了。陽光灼人,羅伯爾脫下雨衣,卷起來用左胳膊夾著。他朝馬路對面的主席臺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轉向圓場上的樹木,接著又向身后看了看。他發現“高利澤”咖啡館已經不存在了。
夏天,他經常結伴兒坐在這間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一天晚上,他甚至和一個叫塞爾日·斯特恩的年輕的猶太拳擊運動員坐在同一張桌旁,斯特恩是戰前法國特輕級拳擊冠軍。
他已經到了生命的暮年。向誰講述塞爾日和其他人的故事呢?除去他,還有誰能記得他們的容貌呢?他似乎覺得三十多年來,他沒有動過窩兒,象哨兵一樣站在那里,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同一個地方等待著他們,就象今天等待著車隊中的芒林一樣。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鼓掌聲和孩子們的叫喊聲,這聲音充斥著從街的那頭到圓場的整條大道;與此同時,運動員們在一個法國夏天所特有的熱氣和塵埃中急馳而過。
【鑒賞】:
這是一曲回腸蕩氣、幽婉雋永的哀歌。它沒有以暴風驟雨式的英雄故事來展開愿望、激情、責任之間的永恒斗爭,然而它讓我們聽到了超出于理性和感情的一般對話之上的那種更為莊嚴和絮聒不絕的人生和命運的對話,讓我們看到了人類接近或遠離真理、美和上帝時遲疑而痛苦的彳亍。羅伯爾·德·拉·雷納雷、菲利浦·約特朗德、米凱·德·巴姆—巴姆都不是積極創造自己命運、按自己意愿安排世界的全面和充實的人物,而是受多種社會體系和文化體系支配、自己無能為力而且毫不理解這些體系的沒有獨特面貌的反主角(anti-hero),他們陷在生活的常規和實際但是狹隘的需要的窠臼之中,屈從于沒有外援、以如此沉默為特征的萬千思緒(作品中沒有人物對話、潛對話,只有孤獨的內省),而這種日常生活的悲劇性比起巨大的冒險事件的悲劇性來得更為真實,更為深刻,更為符合我們真正的存在。瑞恰茲說:悲劇的實質則正是在于它強迫我們在沒有壓制和升華的條件下生活片刻。
基于這一被先驗地賦于最終價值的理由,作者把給人物的東西全給了讀者,他放棄了對“競賽會”、“訂婚”、“斯高沙”、“高利澤”……的正面鋪陳,代之以對在一個法國的夏天所特有的熱氣和塵埃中急馳而過的環法自行車賽的奇異詭譎的聯想和朦朧不清的暗示。環法自行車賽作為主人公們無望的歡樂,成為他們以此尋找那些轉瞬即逝的自我內心反應,嚴格地講是業已丟失任何意義的幻覺的遼闊的地平線。羅伯爾三十多年來沒有動過窩兒,象哨兵一樣站在那里,等待塞日爾,等待芒林,也等有輛已經用了十二年仍不愿意換的折疊篷汽車的菲利浦(他已經快三十八歲了),更在等待他自己,等待那些永不回頭的舊夢,香榭麗舍大街成了他們離開斯夫逝者走向茫然境界的必由之路。很顯然,此種審美效果并非產生于其中所包含的邏輯關系,作者只是將他清穎的感覺,誠實的判斷乃至深沉的情感組合到了我們因此重新擁有的經驗結構中。由于作者自恃于他的諗惡,主人公們對似水流年的痛悼,對曾經有過的榮耀的執著,對撲面而來的生活的迷惘顯得岑寂落寞,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冷靜、平淡的敘述風格與作品的象征意義渾然一體。
小說的興趣中心是兩個敘述行程(羅伯爾的故事和菲利浦的故事)的匯合點。菲利浦兩路時間(夏天和以往)的連續重迭,構成了一段完整的二聲對位、轉位、反復,當他的時間與羅伯爾的時間在同一節奏上取得共鳴時,讀者能夠感到作品中每個日期的周圍都隱伏著一系列和聲作用的日期。如果到夏末一直是好天氣,他們有的是時間。沒有原因,也無結果。為了在想象中消化這一對象世界,作者調動了多種閱讀秩序,漢弗萊所稱道的時間、地點、人物的同一性,文學模式,象征結構,形式上的場景安排,自然狀態,類似的音樂結構,歷史循環等循環系統的連貫方式均被統一化了。讀者在沒有技巧也即沒有障礙的渲泄中與作者得以靠攏。氣過其文,雕潤恨少,可謂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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