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英國]品特》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出身于底層家庭的大兒子泰迪是大學的哲學教授,也是家里唯一通過奮斗取得社會地位的人。他和妻子茹絲要去威尼斯度假,順便回家看看多年不見的老父親和另外兩個兄弟。然而,他們的生活充滿著混亂無序和無可發泄的欲望,到處彌漫著早已經死去的潔西的名字和靈魂。她是這個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兒子們的母親,更早些時候還曾是個妓女。泰迪和茹絲在家里呆了幾天,顯然這個家的男人都對茹絲產生了興趣。經過幾天曖昧的、充滿亂倫意味的相處后,茹絲出人意料地決定留下來接替死去的潔西的位置。她拒絕和泰迪一起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對她來說,選擇一種母親和妓女的雙重生活“讓她找到了自己”。
【作品選錄】
第二幕
薩姆起身,走向茹絲,跟她握握手,然后從前門走出去了。
麥克斯轉向泰迪。
麥克斯嗯,你最近怎樣了,孩子?
泰迪我最近都很好,爸爸。
麥克斯你回來和我們在一起太好了,孩子。
泰迪我也覺得回來很好,爸爸。(停頓)
麥克斯你結婚的事應該告訴我,泰迪。我會給你禮物的。你的婚禮在哪兒舉行的,在美國嗎?
泰迪不,在這兒。我們離開的前一天。
麥克斯婚禮辦得很大嗎?
泰迪不,婚禮沒有一個人。
麥克斯你瘋了。我會為你準備的啊,我會把它辦成一場最好的婚禮的。老實說我很高興,只不過,我不能承受婚禮的費用。(停頓)
泰迪你一直很忙。我不想去麻煩你。
麥克斯但你是我的親生骨肉啊。你又是我的長子。我可以為你放棄一切。本來薩姆可以開車載你們去斯萊潑的住處,萊尼也可以做你的伴郎,然后我們都可以送你。我是說,你也覺得我不會反對你們結合,是嗎?傻孩子。(轉向茹絲)多年來我都盼著兩個兒子能找個不錯的姑娘結婚——這才是有意義的生活。(轉向泰迪)不過,也沒什么區別,你做到了,你做了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一個美好的家庭,一份體面的工作……那么我們為什么不能讓過去的事過去呢?(停頓)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我希望你們兩人知道我祝福你們。
泰迪謝謝您。
麥克斯不客氣。這個地區還能有幾所房子里坐著哲學博士喝咖啡呢?(停頓)
茹絲我相信泰迪會開心的……我讓您這樣滿意。(停頓)
我猜他一直在想您是否對我滿意。
麥克斯你可是個迷人的女人。(停頓)
茹絲我……
麥克斯什么?(停頓)
她在說什么?
他們都看著她。
茹絲我……當初……我遇見泰迪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
泰迪不,你一直沒有變過。
茹絲我沒有。
麥克斯誰會在意這些呢?聽著,活在現在,你擔心什么呢?我是說,這個地球至少都有五十億年了,誰還要活在過去呢?(停頓)
泰迪那時候她對我幫助很大。她是個了不起的妻子,了不起的母親。她也是個很受歡迎的女人。她有很多的朋友。我們在大學那邊生活得很好……你知道嗎……那是相當不錯的生活。我們有一所可愛的房子……我們擁有一切……我們有我們想得到的一切。那地方是個很能激勵人的環境。(停頓)
我的公寓……非常的出色。(停頓)
你知道嗎,我們生了三個男孩。
麥克斯都是男孩?真是太有趣了,啊?你有三個兒子,我也有三個兒子。你有三個侄子啦,喬伊,喬伊!你當叔叔了,聽見了嗎?你可以教他們拳擊啦。(停頓)
喬伊(朝茹絲)在晚上,我工作之余,還算是個拳擊手。而白天嘛我就只是在胡亂搗鼓罷了。
茹絲噢?
喬伊是的。在我獲得更多比賽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能成為全職的。
麥克斯(朝萊尼)他對他的嫂子說話挺放松的,你覺得了嗎?因為她是個聰明又有同情心的女人。
(他朝她靠過去。)
呃,告訴我,你覺得孩子們會想念他們的母親嗎?
她看著他。
泰迪他們當然會。孩子們愛她。我們很快就會回去見他們的。(停頓)
萊尼(朝泰迪)你的雪茄熄了。
泰迪哦,是的。
萊尼要火嗎?
泰迪不,不要。(停頓)
你給自己點吧。
萊尼哦,好的。(停頓)
呃,泰迪,你還沒跟我們說說你的哲學博士學位呢。你教什么?
泰迪哲學。
萊尼嗯,我想問你點事兒。你有沒有發現基督教有神論的中心肯定觀有一種天然的邏輯性混亂?
泰迪這個問題不在我的專業范圍內。
萊尼嗯,這樣吧……你不介意我問你一些問題吧?
泰迪只要是在我的專業范圍內。
萊尼好的,是這樣的。那些未知的價值如何獲得尊重呢?也就是說,你怎樣才能尊重那些為你所忽視的事物呢?同時,尊重已知的就夠荒謬可笑的了。我們所知的價值只是世間事物之一種,但值得尊重的卻并非在這其間。換句話說,除了已知和未知,還有其他可能嗎?(停頓)
泰迪我想你問錯人了。
萊尼但是你是一個哲學家。好啦,老實說吧。你怎么看待那些存在與不存在的?
泰迪你怎樣看待?
萊尼好吧,比如說一張桌子。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它是什么?
泰迪一張桌子。
萊尼啊,你是說它是一張桌子,而不是其他什么別的。但有些人或許會嫉妒你的肯定。會吧,喬伊?比如說,我有一群朋友,我們通常坐在瑞特滋酒吧里喝酒,而他們通常這樣說,你知道的,這樣說: 去找張桌子,找張桌子。那么,我說: 找吧,找張桌子。但是你一旦拿到桌子了,你打算怎么處理呢?一旦你擁有了它,你將怎樣處置?
麥克斯你會把它賣了。
萊尼一張桌子賣不了多少錢。
喬伊砍了當柴火燒。
萊尼看著他笑起來。
茹絲還不要那么肯定。你們忘了一點。看我。我……動動我的腿。這就完了。但是我穿著……內褲……和我一起動。它……吸引了你們的目光。你們可能會誤解這些。這個動作是簡單的。這是個腿部……運動。再比如我的嘴唇也在動。你們為什么不把注意……都鎖定在這兒呢?也或許唇部的動作比它說出的話更有意義。你們得……記住……這個可能性。(沉默)
(泰迪站起來。)
我在這附近出生的。(停頓)
然后……六年前,我去了美國。(停頓)
那兒全是巖石,還有沙子。你放眼望去全是這些東西,還有很多昆蟲。(停頓)
還有很多昆蟲。(沉默)
她沉默了。
麥克斯站起來。
麥克斯好的,該去訓練館了。你該去訓練了,喬伊。
萊尼(站起來)我跟你一起走。
喬伊坐著,看著茹絲。
麥克斯喬伊。
喬伊站起來。三人走出去。
泰迪坐在茹絲旁,抓著她的手。
她朝他笑笑。
停頓。
泰迪我想我們會回來的,啊?(停頓)
我們回家好嗎?
茹絲為什么?
泰迪嗯,我們在這兒只待幾天,不是嗎?我想,我們可以……縮短時間。
茹絲為什么啊?你不喜歡這里嗎?
泰迪我當然喜歡啊。但是我想回去,看看孩子們。(停頓)
茹絲你不喜歡你家嗎?
泰迪哪個家?
茹絲這里的家。
泰迪我當然喜歡啊。你在說什么呢?(停頓)
茹絲你并沒有你自己認為的那樣喜歡這個家。
泰迪我當然喜歡啊。我當然……喜歡這個家。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停頓)
聽著。你知道那邊現在是什么時候了嗎?
茹絲什么時候?
泰迪是早上。大約十一點。
茹絲是嗎?
泰迪是的,他們比我們晚六個小時……我是說……比我們這里的時間。孩子們現在在游泳池里……游泳。想想吧。那里是早上。太陽。我們走怎樣?那里是那樣的干凈。
茹絲干凈。
泰迪是的。
茹絲這里臟嗎?
泰迪當然不是。但是那里更干凈。(停頓)
嗯,我回來是帶你見見我的家人,是吧?你已經見過他們了,我們可以走了。下學期很快要開學了。
茹絲你覺得這里臟?
泰迪我并沒有說我覺得這里臟。(停頓)
我并沒有那樣說。(停頓)
聽著。我要收拾行李走了,你還在這兒休息會吧。行嗎?他們至少一小時內不會回來。你可以睡睡。休息。請便。
(她看著他。)
我們回去的話你可以幫我整理我的講義。我很想那樣。我會感激不盡,真的。我們可以游泳一直到十月。你知道的。這里,這里除了馬路盡頭的游泳池可以游泳,沒有其他任何地方可以游泳。你知道那像什么嗎?像個便池。一個惡心的便池!(停頓)
你喜歡威尼斯,不是嗎?那兒非常的漂亮,是吧?你會度過美好的一周。我是說……我帶你去那兒。我會說意大利語。
茹絲但是如果我以前在意大利戰役中做過護士,我早就會在那兒了。(停頓)
泰迪你休息吧。我去收拾行李。
泰迪出去,走上樓。
她閉上眼。
萊尼出現了。
他走進房間,坐在她旁邊。
她睜開眼。
沉默。
萊尼啊,到晚上了。
茹絲是的,天黑了。(停頓)
萊尼冬天很快要來了。是時候更新衣櫥了。(停頓)
茹絲說得太好了。
萊尼什么?(停頓)
茹絲我常常……(停頓)
你喜歡時裝嗎?
萊尼哦,是的。非常喜歡。(停頓)
茹絲我很喜歡……(停頓)
你喜歡我的鞋嗎?
萊尼非常好看。
茹絲不,我在那邊得不到我想要的鞋。
萊尼你……在那邊得不到想要的鞋?
茹絲是的……在那邊得不到。(停頓)
我離開時是一個模特。
萊尼為帽子?(停頓)
我有次給一個女孩買了頂帽子。我們在一家商店里看到的,裝在玻璃柜里。告訴你柜子里都有些什么。里面有一束水仙插著,用黑色綢緞系住,上面還有一個黑色面紗的鐘形女帽。一個鐘形女帽。我告訴你吧,她就是適合這些。
茹絲不……我是人體模特。用來拍照的人體模特。
萊尼是在室內拍攝嗎?
茹絲那是在……我有孩子之前。(停頓)
不,并不都在室內。(停頓)
有一兩次我們坐火車去了一個地方。哦,是六七次。我們經過了一個……一個大的白色水塔。那里……房子……非常大……有樹……那里有湖,你知道嗎……我們沿著湖往下走……我們走過一條小路……走在石頭上……石頭……都在路上。哦,等等……是的……當我們在房子里換了衣服以后喝了一杯。那里有個冷餐會。(停頓)
有時我們待在房子里,但是……通常……我們沿著湖走……然后在那里做模特。(停頓)
我去美國之前我去了那里。我從火車站走到大門口,然后我走上車。那里亮著燈……我站在車上……房子很亮。
泰迪提著箱子從樓上走下來。他把箱子放下,看著萊尼。
泰迪你跟她說什么呢?
(他走向茹絲。)
你的外套。
(萊尼走向唱片機,放上一盤輕緩的爵士唱片。)
茹絲,來,穿上它吧。
萊尼(朝茹絲)你走之前跳曲舞怎樣?
泰迪我們要走了。
萊尼只跳一曲。
泰迪不行,我們要走了。
萊尼只跳一曲。在走之前,和小叔子跳個舞吧。
(萊尼朝她彎腰。)
可以嗎,女士?
茹絲站起來。他們慢慢地跳著。
泰迪站著,拿著茹絲的外套。
麥克斯和喬伊從前門進來,走進房間。
他們站住。
萊尼親吻茹絲,他們停下來,接吻。
喬伊天哪,她太開放了。(停頓)
她是個妓女。(停頓)
老萊尼在這里搞了個妓女。
(喬伊朝他們走去。他拉住茹絲的手,朝萊尼笑。他和茹絲一起坐在沙發上,把她抱住,然后吻她。
他抬頭看著萊尼。)
被我逮著了。
(他把她按下,直到她完全被壓在他身下。他吻她。然后抬頭看著泰迪和麥克斯。)
這比按摩強多了。
萊尼坐在沙發扶手上。喬伊抱住她的時候,他撫摸著茹絲的頭發。
麥克斯走向前,看著此情此景。
麥克斯你要走了嗎,泰迪?準備好了?(停頓)
那,你什么時候再回來呢?聽著,下次你再回來的時候,不管有沒有結婚都要先告訴我。我會很高興看見你妻子的。真的,我跟你說。
(喬伊重重地壓著茹絲。
他們幾乎靜止了。
萊尼撫摸著她的頭發。)
聽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結婚了嗎?我知道原因的。你怕丟臉。你以為我會很惱火,因為你娶了一個不如你的女人。你應該更了解我才對。我是寬宏大量的。我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他瞥眼看看喬伊身下的茹絲的臉,然后轉頭朝向泰迪。)
想想吧,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還是個了不起的母親。三個孩子的母親。你讓她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女人。這是值得驕傲的。我的意思是,我們說的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我們說的是一個充滿感覺的女人。
喬伊和茹絲從沙發滾到地上。
喬伊緊緊地抱著她。萊尼站到他們身旁。他低頭看著他們,用腳輕輕地碰著茹絲。
茹絲突然把喬伊推開。
她站起來。
喬伊站起來,盯著她。
茹絲我想吃點東西。(朝萊尼)我想要杯喝的。有什么喝的嗎?
萊尼我們有喝的。
茹絲請給我一杯。
萊尼喝什么?
茹絲威士忌。
萊尼我去拿。(停頓)
茹絲嗯,去拿吧。
(萊尼走向櫥柜,拿出酒瓶和杯子。
喬伊走到她身邊。)
把音樂關了。
(他看著她,轉身,把音樂關了。)
我想吃點什么。(停頓)
喬伊我不會做飯。(朝麥克斯指指)他是個廚師。
萊尼給了她一杯威士忌。
萊尼加點蘇打嗎?
茹絲這是什么杯子?我不能用這種杯子喝。你沒有平腳杯嗎?
萊尼有的。
茹絲那用平腳杯喝吧。
他拿回玻璃杯,把威士忌倒入一個平腳杯,遞給她。
萊尼加冰塊嗎?還是就這樣?
茹絲冰塊?你知道什么冰塊?
萊尼我們有冰塊的,但是都凍在冰箱里。
(茹絲喝了口酒。
萊尼看看其他人。)
還喝嗎?
他走到櫥柜,倒酒。
喬伊又更貼近茹絲。
喬伊你要什么吃的?
茹絲走進房間。
茹絲(朝泰迪)你的家人讀過你的評論文章嗎?
麥克斯那是我從沒做過的事。我從沒讀過他的文章。
泰迪你看不懂的。
萊尼給大家遞酒。
喬伊你想吃什么?雖然我不是廚師。
萊尼加蘇打嗎,泰迪?還是就這樣?
泰迪你不會明白我的作品。你也不會懂我在寫些什么,更不會欣賞那些參考文獻的。你們真落后啊。你們全是。所以我沒有必要給你們看我的作品。你們會感到大惑不解。這和智力無關。這是看世界的方法問題。這問題就是該如何能驅動事物,而又不陷于其間。我是說這就要看你如何去將它們這兩面既聯系,又對立與平衡。想想看,還要有能力去想想看呢!我就是這其中有能力想和思考的一分子。這就是為什么我能寫那些批評著作的原因。或許對你們是有好處的……看待他們……想想看一般人如何理解……事物……人們如何能維持……心智的平和。心智平和。而你們都是被觀察的對象。你們僅僅……到處走動。我能觀察得到。我能看到你們在做些什么。同樣我對自己也是如此。但你們都迷失其中。你們不會像我那樣……我不會迷失其中的。
燈光滅。
燈再亮起來。
晚上。
泰迪坐著,穿著外套,旁邊是一些箱子,還有薩姆。
停頓。
薩姆你還記得麥克·格雷戈嗎,泰迪?
泰迪麥克?
薩姆是的。
泰迪我當然記得。
薩姆你認為他怎么樣?你喜歡他嗎?
泰迪是的,我喜歡他。怎么了?(停頓)
薩姆你一直是我喜歡的人你知道嗎?一直是這樣。(停頓)
當時你從美國給我寫信的時候我非常感動。我的意思是以前你給你爸爸多次寫過信,但是從來沒有寫給我。當我收到你寫來的信后,我非常感動。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父親你寫信給我。(停頓)
(竊竊私語)泰迪,我能不能告訴你一件事?你媽媽一直非常喜歡你。她告訴過我。真的。你是她一直喜歡的人。(停頓)
你干嗎不多呆幾周?我們能說說笑笑了。
萊尼從前門走進房間。
萊尼泰迪,你還在啊?你第一個研討會要遲到了。
(他走向餐具柜,打開來,看了看,走到右邊,又來到左邊,站住了。)
我的芝士卷在哪里?(停頓)
有人拿了我的芝士卷。我把它放在那兒了。(對薩姆說)你偷了?
泰迪萊尼,我拿了你的芝士卷。(沉默)
薩姆看著他們,拿起他的帽子,走出前門。
沉默。
萊尼你拿了我的芝士卷?
泰迪是的。
萊尼那個卷是我自己做的。我把它切開,放了點黃油。我切下一片芝士,放在芝士卷當中。我把它放在盤子上,擱進餐具柜里。我走之前做完這些的。現在我回來了,你卻把它吃掉了。
泰迪你要怎么辦?
萊尼我等你向我道歉。
泰迪萊尼,我是故意拿的。
萊尼你是說你不是偶然錯拿的?
泰迪不是,我看見你放在那里的。我餓了,所以把它吃了。(停頓)
萊尼厚顏無恥。(停頓)
是什么讓你如此……恨自己的親兄弟?我真是很震驚。(停頓)
好吧,泰迪,我說這是接近真相了,是吧?這是最后一張牌了。我是說,我們都在一個沒有護欄的荒島上。嗯,你們聽懂了沒?在弟弟外出工作的那么一小會兒,就偷吃他特意做的芝士卷,這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點。(停頓)
你聽著,我覺得你在過去六年里變得有點沉悶。一點沉悶。一點內向。還有點不那么友善。這很有趣,因為我原以為你在美國,我是說在那有太陽和一切,開放的空間,古老的校園,你的地位、課堂,所有知識分子生活的中心,在古老的校園,所有的社交圈和它們產生的所有影響,你的孩子,還有一起時的快樂,去游泳池,坐長途客車,那么多的冰水,那些百慕大的短褲,在古老的校園,日日夜夜都可以喝杯咖啡或酒,所以我想你應該變得更友善,而不是相反。因為我想讓你知道你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榜樣,泰迪。你的家庭仰視著你,小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這意味著最好能跟隨你設定的標準。因為你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驕傲。所以我們非常高興看到你回來,歡迎你回到你的家鄉。這就是原因。(停頓)
不,聽著,泰迪,毫無疑問我們這兒的生活沒有你在那邊的生活富裕。我們過著更親密的生活。當然,我們很忙。喬伊忙于拳擊,我則忙于自己的事業,而爸爸仍舊玩著他的牌,也做點飯菜,這對于他的標準已經足夠了,薩姆叔叔則是他公司最好的司機。不過我們仍然是一個整體,泰迪,你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當我們都坐在后院,欣賞夜晚的天空時,院子里總有一張空空的椅子,那是為你而留的。所以當你終于回來了,我們都希望你讓我們有一點點優雅,一點點,我也不知道什么,一點點寬容,一點點自由的精神。我們非常地希望。但是我們得到了嗎?我們得到了嗎?你給予我們這些了嗎?(停頓)
泰迪是的。
(曉白譯)
【賞析】
當年品特的《歸家》在倫敦演出以后,馬丁·艾斯林指責品特,認為他的劇作“真是一種混亂的性的表達”。但這部劇卻在百老匯引起轟動,并被改編成電影,出演女主角的是著名演員維維安,恰是品特的前妻。
《歸家》不僅探討了生活在底層的家庭存在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在一種看似混亂的、令人困惑的人際交往中,展示出人和人之間溝通的障礙和可能性,它們是如此曖昧,超越了某種道德的禁忌,真實地描摹出人們對于生活迥然相異的理解。
節選前部分,父親麥克斯一眼讀出了茹絲身上散發的令人不安的氣息,他要趕走泰迪他們,并在暴怒中打了為他們求情的喬伊和薩姆。但或許是躺在地上的喬伊的孤立無助,以及俯身注視的茹絲的母性神態打動了麥克斯,他又突然轉變了態度。他和泰迪聊起了他們的婚禮以及家常,并且溫和地問起茹絲有沒有孩子,當得知茹絲有三個孩子的時候,他的情緒驀然穩定下來,并很快和兒子泰迪達成了和解。這樣的和解終于使得一家人可以坐到一起了,在這期間萊尼和泰迪就“桌子是什么”這樣一個哲學問題發生了爭執,這本是一種彼此間的閑聊,而茹絲這時有關她的內褲和嘴唇的插話卻使得整個話題再次改變了方向。
如果說前一天夜晚茹絲和萊尼偶遇時在有關性的言辭中占得上風,讓我們看到了她那暗藏而有力的攻擊性,那么這一次的談話,則真正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用身體和肌膚來感受和體驗生活的內心世界,它是“新鮮、赤裸而性感”的,是那么的直接而簡單,去掉了任何哲學和理性所帶來的旁枝雜葉。用肉體說話,對于茹絲來說,是貼切的。或許也正因為這番話,真正解放了茹絲和她的內心世界,從而使她坦然地承認自己出身于貧民區,并且對萊尼坦承在嫁給泰迪前曾經做過人體模特。這樣的坦白似乎讓茹絲如釋重負,于是我們看到,在接下來為茹絲所舉行的舞會上,一種帶有色情意味的場景出現在舞臺上……
茹絲先是和萊尼親昵,接著在沙發上她又和小兒子喬伊擁抱親吻。令人吃驚的是,從開始就本能地討厭茹絲的麥克斯,此刻面對這一切卻并不在意,居然還奉承起她的美貌和聰明。在這充滿亂倫、淫蕩和曖昧氣息的場景中,茹絲顯然成為所有人的中心和掌控者,顯示了凌駕他人之上的自傲,也享受著用性掌控著他人的權力。或許她此刻發現這一切對于自己來說才是重要的,內心深處她其實是多么討厭做哲學教授的太太。于是,茹絲挑釁地反問她的丈夫泰迪,家里的人是否讀過他的批評著作。此時,在這個家庭中最具有社會地位、也象征著某種社會秩序的泰迪進行了一長段回答。
泰迪的回答也是自傲的,站在泰迪的立場上來看,他就是在用理性駁斥與剝蝕茹絲對待世界看法的淺薄性。不過,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是這個看起來有著理性頭腦和自尊的哲學教授,卻始終都對這樣一種帶有亂倫和色情意味的場景抱以旁觀者的態度。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泰迪有著這樣奇特的態度和立場呢?是他的冷漠和刻板嗎?是不是他也認同于這樣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他的血液中本來就有著某種程度的亂倫本能的傾向?不然,為什么作為哲學教授的他,有著曾經當過妓女的母親,又娶了一個曾經做過人體模特的女人當他的妻子?為什么他對于這樣一種類型的女人懷有一種情感上本能的親近呢?艾斯林論述道:“《歸家》讓觀眾感到震驚的,不僅僅是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和白描式的手法來寫到性和賣淫,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探討了關于主要的人物那令人費解的戲劇動機: 為什么一個女人,一個擁有三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美國大學教授的妻子,如此平靜地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妓女的安排?為什么她的丈夫并不同意這樣的安排,卻又將這個建議提給他的妻子?”
或許這也正是品特在劇中想傳達的矛盾和對抗的思想,也可以說這正是品特力圖探究和求證的東西,劇終時品特讓茹絲平靜地接受了成為妓女的現實,似乎也讓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該有的生活方式。這是一個看起來又重新完整的家,因為茹絲的到來,潔西妓女—母親的雙重身份得到了延續,她在家庭中的位置得以填補和完滿,而整個家庭也因為這樣的填補彌補了某種缺失,一切似乎恢復了平衡和平靜。雖然這樣的平衡看起來是那么的不倫,充滿了道德的淪喪,可是這里面具有的一種奇特而混亂的秩序,是那樣的親切而貼心,充滿了非理性的聲音,充滿了肉體和欲望,無法用社會學和人倫道德的眼光來解釋和看待。這里的“家”似乎更不能以道德和社會公認的原則來規范,因為它充滿了不堪、混亂,卻又實在地貼合著人們的欲望——身體的安慰和依靠。當品特在這里令人驚訝地揭示出了這樣一種混亂的存在和被現實的接納,是不是也在另一個程度上說明,這種親切而混亂的性,這種模糊而曖昧的家庭關系,這種不倫之情感,卻也是人們之間溝通的最后可能呢?如果說這樣的溝通是一種被異化了的溝通方式,因為在我們看來,這樣的溝通是在一種不平等的基礎上建立的——這也正如麥克斯想挽留茹絲,讓她留下來和他們在一起,而萊尼提議可以讓茹絲去每天晚上接客來掙錢養活自己——在萊尼的想法中,茹絲這樣的生存方式和溝通方式,恰恰是實在和對等的。我們對于溝通的異化或許來得太具有理想化色彩?不然茹絲不會認同這樣的決定,因為是茹絲自己決定再也不跟泰迪回去了,她想留下來。充當母親和妓女的角色似乎是她的心甘情愿,而這樣的生活也好像正合乎她的趣味甚至是理想的,四周的一切讓她感到親切和輕松,生活回歸了它本就該有的樣子——那么,品特的“歸家”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種含義呢?
(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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