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羅蘭·米歇爾博士在倫敦圖書館里研究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詩人魯道夫·艾許時,于塵封已久的資料中,發現兩件艾許寫給一位不知名的女士的信的手稿,信中表達了對這位女士的傾慕之情。羅蘭非常激動,悄悄拿走了這兩件手稿,經過研究,發現這位女士就是詩人蘭蒙特。羅蘭經朋友找到專門研究蘭蒙特的女專家莫德·貝利,在那兒看到了蘭蒙特當年志同道合的好友布蘭奇的日記。于是兩人訪問蘭蒙特舊居,莫德還在蘭蒙特的玩具娃娃的床墊下發現了她和艾許的全部信件。從信中可以發現,兩位詩人因詩歌結緣并相愛,后曾結伴一同游歷約克郡。羅蘭和莫德沿著兩位前輩走過的蹤跡領略了大自然的美麗,彼此也產生了好感。與此同時,另外兩撥研究蘭蒙特和艾許的美國學者也展開了對手稿的追蹤……最終的真相是: 臨產前蘭蒙特秘密返回英國,在修道院中分娩,孩子生下后由妹妹收養。后來蘭蒙特就一直寄居在妹妹家,終其一生,與自己的親生女兒姨甥相稱。而莫德竟然是蘭蒙特和艾許的后代,擁有他們所有手稿和書信的繼承權。小說結束時,莫德準備對所有書信、手稿進行整理,羅蘭的事業和兩人的感情也有了新的進展。
【作品選錄】
就這樣,在旅館房間里,她湊著燭光念出克里斯塔貝爾·蘭蒙特寫給魯道夫·艾許的信,給這群奇怪而多樣化的追尋者聽。外面強風呼嘯而過,有飛散的小碎片打在窗戶上,在不停歇的風勢下弄出嘎嘎聲,也在高地上呼呼作響。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
他們告訴我,你病得很嚴重。我很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以不合時宜的往事來打擾你,但是,畢竟還是有事情非告訴你不可。你會說,你早該在二十八年前就告訴我了——否則就永遠什么都別說——或許我早該說了吧——只是我說不出口,或是不愿說。如今我不斷想著你,也為你祈禱,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知道——我辜負了你。
你有個女兒,現在很好,也已經結婚了,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兒。我附上她的相片。你看得出來——她很漂亮——而且我喜歡這樣想——她長得像她的父母親。她并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
這件事——寫出來并不容易——至少不簡單。不過歷史呢?即便講出了這個事實,我還是虧欠你這個事實背后的歷史——或者說虧欠我自己——我對你罪不可赦——要不是因為后果——所有的歷史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實——再加上其他東西——由人類添加上去的熱情與顏色。我即將告訴你的是——至少是——事實。
我們兩人分手的時候,我知道——但是并沒有確切的證據——知道后果會如何——也知道當時已經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我們決定——在最后那個陰暗的日子——要離開,離開彼此,一刻也不回頭。我是打算,不管以后發生什么事,為了自尊心,也為了你,我要保留自己的這一部分。所以我安排遠行——你不會相信我算計籌劃得多么仔細——我找到可以借住的地方(這地方后來被你發現,我知道)——在那個地方,我只讓自己為我們的命運負責——她和我的命運——然后我跟唯一可能幫助我的人商量——我的妹妹蘇菲——她編出一套謊言,像是羅曼史,而不像我先前那種安靜的生活——有了必要,頭腦會變靈,決心會加強——因此我們的女兒誕生在布列塔尼,在修道院里,然后蘇菲帶她到英國,視同己出,就和我們先前決定的一樣。我能說的是,蘇菲對她疼愛有加,那樣的母愛,她的親生母親可能辦不到。她在英國的原野自由自在,嫁給一個住在諾福克的表親(當然了,當地人不認為他們有血緣關系),她現在是大地主的妻子,長相美麗。
之后我來到這里——在我倆見最后一次面之后沒多久——最后那一面是在雷依夫人的降靈會上,你發了很大的脾氣,怒火沖天——我也很生氣,因為你把我靈魂傷口上的包扎撕開,而我以女人的想法來猜想,你可能會因我的好意而稍微難過,因為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苦難,都屬于我們——由我們來承擔。我當時對你說,你害我成了殺人兇手——我指的是可憐的布蘭奇,她可憐的下場讓我日日飽受折磨。然而,我發現你以為我的意思跟甘淚卿對浮士德講的話一樣。我當時心想——當時我身心俱疲,產生了冷酷的小惡意——就讓他那樣去想算了,如果他對我認識這么淺,就讓他用這個想法去折騰自己算了。生產中的女人對胎兒的父親放肆哭喊,當作是女人自己的不幸,片刻激情或許不會留下紀念,不會對身心造成重創——這是我當時的想法——現在我心情比較平靜。現在我年紀大了。
噢,我親愛的,我坐在這里,一個住在角樓里的老巫婆,在粗野的妹婿的許可下創作詩文。我從沒有要刻意依靠妹妹,享受她的財富。我寫這封信時,感覺往事歷歷如昨,所有的怒氣正如鋼圈套在我胸口,燃燒著怨恨與愛(對你的愛,對玫的愛,也包括對可憐的布蘭奇的愛)。可惜現在并非昨日,現在的你病情嚴重。我希望你的病情能夠好轉,魯道夫,我祝福你,也請求你能夠原諒我。我雖然知道,你為人慷慨,會照顧我和玫,但是我當時還是在心底恐懼——現在全都曝光了——現在實話勝過一切,不是嗎——我當時很害怕,你知道嗎,你希望收養她,你和你的妻子,自私占有——而她是我的孩子,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我沒辦法放她走——因此把她藏起來,不讓你發現,如果你們見了面,她會喜歡上你,她生命中永遠都有一個位置,為你保留。噢,我當時究竟在做什么?
寫到這里,我可以告一段落,或者早在幾行之前就應該停筆,寫到請求原諒的部分即可。這封信我托你的妻子轉交——她可能已經看了這封信,看不看由她決定——我任憑她處置——經過這么多年才坦白說實話,感覺甜美到危險的地步——我自己托付給她,也托付給你的善意——這也可以算是我的遺言。我一生中朋友不多,其中讓我信任的只有兩人——布蘭奇——以及你——這兩位我愛得太深,其中一人死得很慘,死前痛恨我和你。但是現在我老了,最令我悔恨的,不是那幾天激烈甜蜜的熱情——換成任何人,都會有相同的激情,歷經同樣的過程,產生同樣的結局,就算不是如此,在上了年紀的我看來,似乎就是這樣——我最悔恨的,要是我寫起文章來沒這么啰唆,這么容易離題就好了——我悔恨的是我們以前的通信,寫了詩和其他東西,我們彼此心有靈犀。我在想,可憐的《仙怪梅盧西娜》一書賣出了幾本,你是否讀過,然后在心里想——這個女人我以前認識——或者以你的本性,你最后可能會說:“沒有我,這個故事可能永遠不得見天日。”梅盧西娜和玫,都是我虧欠你的東西,我沒有償還這筆債(我認為我的梅盧西娜不會死,某個具有洞察力的讀者會來解救她吧)。
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是梅盧西娜。我在這座城堡的垛口四處飛翔,對風哭喊著我盼望的事,希望能看看我的小孩,喂喂她,安慰她,而她卻不認識我。她生性快樂——有著陽光般的個性,感情單純,本性直率得出奇。她深愛養父母——也深愛喬治爵士,而喬治爵士和她并無血緣關系,不過對她的美貌與善良本性仍然著迷,我對她也同樣著迷。
至于我,她并不愛。除了對你,我還能對誰說?她把我當作女巫師,當作童話故事里的老處女,用閃爍的眼睛盯著她看,等待機會來刺她可憐的小手指,懲罰她誤闖成年人真相的野蠻夢境中。就算我的眼睛因淚水而閃爍,她也不會看見眼淚。不行,我要繼續寫下去,我讓她感受到某種恐懼,某種厭惡——她的感覺很正確,認為我對她關心太多——然而她作出錯誤的解讀,覺得那是很不自然的表現。她有這種反應,絕對自然。
你會認為——我告訴你的事,使你震驚,使你沒有力氣來關心或思考我狹窄的世界——像我這樣專門寫傳奇故事的詩人(或是像你這樣寫真實戲劇的詩人),不可能將這樣一個秘密隱瞞了三十年(想想看,魯道夫,三十年),卻沒來個劇情急轉直下,來個水落石出的收場,來個秘密暗示或是揭開謎底的公開場面。啊,但是,假設你在這里,你就會知道我為什么不敢。為了她,因為她很幸福。為了我,因為我很害怕——我害怕她美麗的眼睛映照出懼怕的神情。如果我告訴她——那件事——而她往后退呢?當時我也對蘇菲發過誓,對于她的好心,我絕不反悔我作出的決定——沒有蘇菲的善意,她就沒有家,也沒有人照顧。
她大笑、玩耍的模樣,活像柯勒律治筆下身手敏捷的小矮人“獨自歌唱、舞蹈”——你可記得我們寫到克里斯塔貝爾的信件嗎?她一點也不喜歡看書,一點也不。我給她寫小故事,裝訂成書印刷出來,送給她,她微笑得很甜美,謝謝我,然后放在一旁。我從來沒看到她把那些書當作消遣。她喜歡坐馬車,喜歡射箭,也會和她(名義上)的兄弟玩男孩的游戲……最后嫁給一位前來拜訪的表親。她在五歲時,走路跌跌撞撞,就和他一起在干草堆上打滾。我希望她能過著沒有困擾的生活,而她的生活的確如此——只是,這樣的生活不是我的,我并不包括在其中,我是她不愛的老處女姨母……
就這樣,我受到了某種懲罰,因為我將她藏起來,不讓你知道。
你記不記得我寫信告訴你雞蛋的謎語?是我孤寂與冷靜的幻象,讓你擅自進犯,加以摧毀,對我有益無害,這一點我堅信不疑。我很納悶——假設我把自己關在城堡里,躲在自己在小山上的城堡的防御工事里——我會成為像你一樣的大詩人嗎?我很納悶——我的靈魂會受到你的鞭策嗎——如同愷撒受到安東尼的鞭策一樣?還是和你原先的打算一樣,讓我因為你的慷慨而成長?這些事情全都混雜在一起——我們相愛過——為了彼此——只是后來變成了玫(她不想用玫雅這個“奇怪的名字”,所以大家只叫她玫,很適合她)。
長久以來,我一直很氣憤——對我們所有人生氣,對你,對布蘭奇,對可憐的自己。如今盡頭將至,“熱情消磨殆盡,心境祥和”,我再度想起你,心中帶有清澈的愛意。我一直在看《大力士參孫》,看那段有關毒龍的部分。我一直認為你就是那條龍——而我是“馴良家禽”——
他火熱的美德
從灰燼下倏然燃起火焰
如同夜龍來襲
突襲雞舍
攻擊圈養之物
直撲馴良家禽
那樣不是很好嗎?我們難道沒有——你難道沒有發出火焰,我難道沒有引火上身嗎?我們能否逃過一劫,從灰燼中重生?像彌爾頓的浴火鳳凰一樣?
那只自體繁殖的鳥
鑲嵌在阿拉伯樹林中
獨一無二
前不久發生過大屠殺
她蒼白的子宮如今豐滿
重燃生機、重新繁盛、活力四射
在眾人皆認為最了無生氣之時
盡管肉身死去,她的名聲活下來
一只世俗之鳥,活過數代
如果你想聽真話,我寧可一輩子單獨生活。然而,既然不可能——而且幾乎沒有人有這種福分——我感謝上帝把你給了我——如果注定要出現一條龍——它就是你——
我不停筆不行了。最后還有一件事。你的外孫(也是我的外孫,真奇怪),名叫沃特。他會吟唱詩歌,讓他從事農牧的父母親非常詫異。我教他念《老水手》,他會背誦有關蛇的祝福的部分,以及晶亮眼光閃映出海上月光的景象那部分,非常有感情,他自己的眼睛也因此亮了起來。他身體很不錯,會活下去的。
我必須結束了。如果你能夠或愿意——請讓我知道你看過這封信。我不敢奢求,請諒解。
——克里斯塔貝爾·蘭蒙特
大家不出聲。莫德的聲音一開始很清晰,不帶感情,如同珍珠般,結束時充滿壓抑的情感。
莉奧諾拉說:“哇!”
克拉波爾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很大的——”
休德布蘭說:“我不懂——”
尤恩說:“很不幸的是,那個時代的私生子沒有繼承的權利。否則,你,莫德,就是這一大批信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就懷疑過,實際情形可能就是這樣子。維多利亞時代的家族,通常會以這種方式來照顧私生子,把小孩藏在合法的家庭里,給他們公平的機會——”
布列克艾德說:“對你來說真是奇怪啊,莫德,竟然發現你是他們兩個人的后代——太出奇了,你一直在探尋的神話——而不是真相——竟然就是自己的源頭。”
大家看著莫德,而她坐在那里看著相片。
她說:“這一張,我以前見過。我們有一張。她是我的祖先。”
比厄特麗斯·耐斯特淚流滿面。淚珠上升到她的眼睛,閃動一下,然后往下掉。莫德伸出一只手,“比厄特麗斯……”
“真抱歉,我情緒失控了。他從來就沒有機會看到,對不對?一想到這里,真令人難過。她寫了那么多,結果誰都沒看到。她一定在苦等回音……結果石沉大海……”
莫德說:“你知道愛倫的為人。你覺得她為什么要把這封信放在盒子里,和她自己的情書放在一起?”
“還有他們兩人的頭發,”莉奧諾拉說,“還有克里斯塔貝爾的頭發,那撮金發,是她的,錯不了。”
比厄特麗斯說:“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可能吧。她沒有把信交給艾許,自己也沒有看——這種做法我想象得到——她只是藏起來而已——”
“是為了莫德,”布列克艾德說,“后來演變的情形是這樣。她把信保留下來,是為了莫德。”
大家看著莫德,而她臉色蒼白地坐在那里,看著相片,手里拿著手稿。
莫德說:“我沒辦法再想下去了。我非去睡覺不可。我累壞了。明天早上我們再想好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震驚。可是,”她轉頭看羅蘭,“幫我找個臥房睡覺吧。這些文件應該全由布列克艾德教授保管。這張相片我想留下來,如果可以,就今天晚上。”
羅蘭和莫德靠在一起,坐在一張有四根柱子的床鋪邊緣,四面都掛著威廉·摩里斯金百合花氈。他們湊著燭光,看著玫的結婚照片,蠟燭插在銀色燭臺上。要看清楚不容易,因此兩個頭靠得很近,黑發加金發,可以嗅到對方的頭發還充滿了暴風雨的味道,充滿雨水、翻動的黏土、被壓扁與隨風飄零的樹葉的味道。在這種味道之下,是他們自己獨特、個別的人類體熱。
玫·貝利對著他們安詳微笑。看過克里斯塔貝爾的信,他們用信中的信息來解讀她的臉。相片上到處都是銀色的光點以及年代久遠的光澤。看得出來,她有張快樂自信的臉,神態自若,戴著厚厚的花環,感受著這個場合的歡樂,而非戲劇性。
“她長得像克里斯塔貝爾,”莫德說,“看得出來。”
“她長得像你。”羅蘭說。他接著說:“她長得也像魯道夫·艾許。額頭寬。嘴巴寬。眉毛尾端,這里。”
“照你這么說,我長得像魯道夫·亨利·艾許。”
羅蘭摸摸她的臉,“不說我還看不出來。沒錯。長得還真一樣。這里,眉毛的角落。那里,嘴角。現在既然看出來了,我以后永遠都看得到。”
“我不太喜歡。這整件事,有點天生注定的不自然。怪力亂神。我覺得他們附在我身上。”
“每個人對祖先的感覺都一樣。就連地位低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如果有幸認識地位低的人,就會知道。”他摸著她潮濕的頭發,動作輕柔,心不在焉。
莫德說:“接下來怎么辦?”
“什么接下來怎么辦?”
“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我們會發生什么事?”
“你啊,會有一大堆法律問題。還有很多東西等著你去編輯。我呢,我已經作了一些計劃。”
“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起編輯那些信,你跟我。”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在這個故事里,你變成主角,而我只是因為偷了東西才牽扯進來,一開始的時候。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你學到了什么東西?”
“噢,是從艾許和維科那里學來的。關于詩歌語言。我啊——我——有東西非寫出來不可。”
“你好像在生我的氣。我不知道為什么。”
“沒有,我沒有生氣。話說回來,我的確生過氣。你的生命充滿確定性。文學理論。女性主義。有種社交上安然自處的感覺,是從尤恩那里帶出來的,是你隸屬的世界。我什么也沒有。或者說以前什么也沒有。而我那時候,越來越——依賴你。我知道,男性自尊現在不流行了,也沒什么重要的,不過我還是在意。”
莫德說:“我覺得……”然后停下來。
“你覺得怎樣?”
他看著莫德。莫德的臉在燭光中宛如大理石雕刻一般。冰冷平凡,精彩虛無,他以前經常這樣對自己說。
他說:“我還沒告訴你。我找到了三個工作。香港、巴塞羅那、阿姆斯特丹。這個世界就等我去開創。我以后不會在這里編輯那些信了。那些信和我沒關系了。”
莫德說:“我覺得……”
“什么?”羅蘭問。
“每次我感覺到——任何感覺——我就會全身冷下來。我就結冰了。我沒辦法——講出來。我——我這個人——對于維持感情不是很拿手。”
她在發抖。她看起來仍然——是她可愛的五官在作祟——冷漠,有點瞧不起人。羅蘭說:“你為什么會冷下來?”他讓嗓音保持柔和。
“我——我分析過。因為我有這種好看的長相。如果你長相好看,大家對待你的方式,就好像把你當作一種所有物。這種長相,并不是那種活潑型,而是那種清秀又——”
“漂亮。”
“對,那樣講未嘗不可。別人就把你當成一項財產或一個偶像。我不想這樣。這種事情一直發生在我身上。”
“沒有必要發生在你身上。”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就連你也——退縮了。我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我明白這種情況。”
“對。可是,你不希望自己一直一個人,是吧?”
“我的感覺和她一樣。我維持防御工事,是因為我必須繼續做好工作。對于沒打破的蛋,她的感覺,我知道。她泰然自若的態度,她的自治權。我不愿意去多想。你明白嗎?”
“當然。”
“我寫的東西是閾。門檻。棱堡。要塞。”
“入侵。擅闖。”
“當然也有。”
“我志不在此。我有我自己的孤獨。”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讓交接處亂糟糟糊成一片——”
“疊印——”
“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
“覺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不對。不對。我愛你。我認為,我寧可不要愛上你才好。”
“我愛你,”羅蘭說,“這樣很不方便。現在我獲得了未來,變得很不方便。不過,情況就是這樣。最糟糕的情形。我們從小就不相信的東西。完全著迷,夜以繼日。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顯得活力充沛,其他東西都——慢慢不見了。就那樣。”
“冰冷平凡,精彩虛無。”
“我以前對你的看法就是那樣,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一直都那樣想。弗格斯以前也是。現在也是。”
“弗格斯會吃人。我沒有太多能耐,不過我可以讓你順其自然地發展,我可以——”
“在香港、巴塞羅那、阿姆斯特丹嗎?”
“如果我到那邊,當然了。我不會威脅到你的自治權的。”
“或者留在這里愛我,”莫德說,“噢,愛情這東西真可怕,專門破壞好事——”
“愛情有時候的確相當狡猾,”羅蘭說,“我們可以想個辦法——現代的方法——阿姆斯特丹也不算太遠——”
冰冷的手碰到冰冷的手。
“我們上床好了,”羅蘭說,“總會想出辦法的。”
“那樣我也害怕。”
“繞了一大圈,你還是那么膽小。我會照顧你的,莫德。”
就這樣,他們脫下不合身的衣服,是從克拉波爾那里借來的五顏六色的衣服,赤身裸體爬進布幕里面,往羽毛床下面鉆,吹熄蠟燭。羅蘭以極為緩慢的方式,無限溫柔的拖延戰術,手法細膩的聲東擊西,以及各式各樣的間接攻擊,最后終于,套用一個不合時宜的說法,終于進入并占有她一切的白色冷淡。依偎在他身邊,她溫暖起來。如此一來,似乎兩人之間沒了界限,在接近破曉時分,他聽見了從遠方傳來的莫德嗓音清晰的呼叫,肆無忌憚,毫無羞赧之情,帶有歡娛和凱旋之意。
到了早上,整個世界充滿了陌生的新氣息。這種氣息是事情過后的氣息,是綠色的氣息,是碾碎的樹葉加上冒出的樹脂的氣息,是木頭壓碎加上葉汁噴灑出來的氣息,是種酸澀的氣息,和咬過的蘋果氣味具有某種關聯。這種氣息是死亡與毀滅的氣息,聞起來新鮮又朝氣蓬勃,充滿希望。
(于冬梅、宋瑛堂 譯)
【賞析】
小說原名“占有”,究竟誰占有誰,占有什么,令讀者如墮霧中。是羅蘭意外發現艾許信稿時,情不自禁地產生“占有”手稿的舉動?是莫德在知道蘭蒙特和艾許的隱情后忍不住要“占有”探尋這一秘密的沖動?還是美國學者莫蒂默不惜花費重金,想獨占手稿,竟盜墓取信的瘋狂行為?
但是,這些“占有”與女詩人蘭蒙特對“占有”的理解迥然有別。正如作者最后借莫德之口道出的,女主人公心目中的“占有”,指的是女性自強、自立、所具有的“不受干擾的狀態、自我占有和高度自治”。這對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作者堅信,女性與男子一樣,同樣可以有自己的天地,可以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創造出完全屬于自己的“個人世界”。這樣,在客觀上,就使得這種女性排斥男性,不容許性、情人進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并且自覺克制情欲。
但這樣做所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與蘭蒙特志同道合的好友布蘭奇,追求經濟獨立和精神自足,起初與摯友一起,共同實驗一心向往的理性生活,最后終于因為現實的嚴酷,理想破滅而自沉于水。蘭蒙特自己也為堅持和實踐自己的理念,在約克郡“蜜月”之后即與艾許相約不再見面,而且有女不認,每天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承受著精神上的折磨。
情欲似乎總是與女權主義者作對,曾經才華橫溢的女詩人自從與心愛的人結合以后,就再也無法進行創作了,蘭蒙特自《仙怪梅盧西娜》之后再也寫不出好詩。她為了實踐自己的信念,放棄人倫之愛。所以,莫德在知悉一切真相后,對羅蘭說:“太可怕了,愛是一個毀滅者。”
更加令人感慨的是,蘭蒙特在寫給彌留之際的艾許的信中承認: 她承受著摯友布蘭奇對自己“背叛行為”的譴責和有女不認的隱痛,并且發現,自己對艾許的愛仍舊一往情深,并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有絲毫改變。她親切地稱艾許是一條“能掃蕩一切”的龍,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只馴順的“家禽”,永遠無法成為像艾許那樣偉大的詩人。女性到底能不能實現真正的獨立,與男性獲得平等的社會地位?從女主人公的遭遇看,似乎是一條走不通的路。
作者用她的奇思妙想創造出了一個神奇迥異的精神世界,在探險式的敘述框架中,穿插進大量詩歌、日記以及書信,不時把我們從現代社會拉回到維多利亞時代,又從男女兩位詩人的詩作中進入到他們充滿奇瑰想象的夢幻世界,這一切都使讀者忍不住要跟隨兩位探險者的腳步一同經歷“約克郡之旅”,去感受兩位詩人的純真愛情。被歷史所掩蓋的一段真實戀情,在兩位現代人的探險之旅中,重新找到了實現的途徑。
艾許生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詩人,與自己的妻子愛倫相敬如賓,但他在愛情面前也無法控制自己,向妻子隱瞞了一切。當愛倫在艾許彌留之際接到蘭蒙特的來信后得知一切,躊躇再三,最終決定還是不把信交給艾許看。這也是一種占有;是妻子對自己信任和守護的婚姻和丈夫的占有,同時對一位妻子而言,這也是一種難以面對的殘酷打擊。
小說中最為關鍵的線索是莫德竟能從蘭蒙特舊居中找出她與艾許的通信,而她自己也感到異常驚異,由此一段塵封的歷史和戀情才得以呈現。隨著一步步接近事實的真相,這位個性極強的現代女權主義者在慨嘆先輩的頑強的同時,也充分意識到了自己所處的困境,也禁不住要為女性的各種遭遇感慨萬分。在這里,已經沒有過去和現在的分別,世代為了爭取男女平等的努力仍然在延續,前路依然漫長而曲折。
在小說的結尾,艾許一下子就認出了玫是自己的女兒,并且為她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花環,叫她給自己的戀人捎一個口信兒。但是他沒有想到,在玫回去的路上,由于小伙伴們打架,花環被扯爛了,而且口信兒也沒有帶到,所以艾許和蘭蒙特都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了玫的存在。這是作者的神來之筆,意味悠長,似乎想告訴讀者,歷史總會同爭取幸福的人們開玩笑,一個小小的偶然也可以破壞兩性之間的正常交流。
當“占有”的秘密被同樣勇于探索的莫德和羅蘭揭開之后,他們感慨要做到“真正的占有”——也就是對自己生命的價值、自由、獨立和尊嚴的把握該有多么艱難。莫德也像自己的曾祖母一樣致力于女權主義的研究,試圖通過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讓社會接受她的女權思想,但同時也經常發出“弗洛伊德是對的”之類的感慨。羅蘭同樣有自己無法解決的矛盾和困惑,為了保持所謂的男性尊嚴,在莫德的愛意面前既矜持又謹慎,昔日艾許身上表現出來的“龍的氣概”已經蕩然無存。畢竟經過無數像布蘭奇和簡·愛這樣勇敢女性的大膽抗爭,男女的社會地位已經出現了重大變化,盡管付出的代價是慘重的。所以作品最后,兩人之間的對話像是在打啞謎,但隱藏在“心理防線、陣地工事、堡壘要塞”之類話語的背后,仍舊是那個古老而永恒的問題——兩性之愛。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打開的結。對于他們的結合,作者說出了自己心里的話:“那是死亡和毀滅的味道,同時也是一種清新的,活潑的并且帶有希望的味道”。愛并不一定是“毀滅者”,愛——是一把雙刃劍。
拜厄特是一位善于描摹男女情感的女作家,她本人也是一位女權主義者。在《隱之書》中,她用自己淵博的學識,向我們展示了大量由她自己仿作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詩歌、日記,能夠引起讀者無限的遐想和濃厚的興味。特別是小說結束時,蘭蒙特的信使所有疑團解開,真相大白,作者同時又順勢展開莫德與羅蘭的感情,巧妙地把人類不得不面對的永恒的兩難困境編織進小說的整體框架之中,從而揭示出人類如何在克服自身局限、尋求精神解放的歷程中艱苦跋涉,構思十分精巧。許多次要人物著墨并不多,但是人物形象卻非常豐滿,比如對那位盜墓的美國學者莫蒂默的描寫,手法圓熟,用筆簡潔。初讀《隱之書》的讀者,往往有踏入古希臘米諾斯迷宮的感覺,但只要抓住女權主義思想做導引我們的線索,我們最終還是能找到出口的,與此同時,我們也得到了藝術享受。
(王 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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