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爾·[瑞士]弗里施》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雪白的小城鎮安道爾,一位教師收養了一個名叫安德里的男孩,教師宣稱這孩子是他從黑衫人手里救下的猶太人,而事實上,他是教師和敵對鄰國黑衫國女子所生的私生子。他這么做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譽和婚姻,另一方面也使孩子不因私生子的身份而遭受侮辱。安德里長大后愛上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巴布琳,但是父親不能讓他們亂倫,可不了解實情的安德里認為,這是因為他是猶太人的緣故。
同時,鎮上的人們也因為安德里是猶太人而歧視他、戲弄他。一日,他的親生母親來看他,被安道爾人視為敵國派來的密探,用石頭砸死。由此引發了黑衫人的進攻。安道爾人指安德里為殺人兇手,于是將其當作猶太人處決了。教師悲痛自殺,女兒也陷入了精神錯亂中。一場悲劇無以挽回。
【作品選錄】
舞臺前部
木匠走上證人席。
木匠我承認: 我是要收五十鎊學徒費,因為我不愿意把他收進作坊。我知道,他一來,只會帶來許多不愉快。他為什么不想做買賣?我想,這對他倒很合適。當時誰又能知道他實際上不是猶太人呢。我只能說: 歸根到底我對他還是善意的。至于事情后來發展成那樣,罪不在我。
第三景
木工鑿榫機聲。家具作坊,安德里和一個伙計各制成一張椅子。
安德里沒人上的時候,我也踢過左邊鋒。你們球隊要肯收我,我當然樂意。
伙計你有足球鞋嗎?
安德里沒有。
伙計可是你得有一雙球鞋呀。
安德里多少錢一雙?
伙計我倒有一雙舊的,賣給你吧。另外,你當然還需要一條黑短褲,一件黃運動衫,一定要有,當然還要一雙黃的長統襪子。
安德里我在右邊踢得更出色,可是你們只要左邊鋒,在右邊我一個角球,保管能進。(摩拳擦掌)費德里,要是能行,那太棒啦。
伙計為什么不行呢?
安德里太棒啦!
伙計我是隊長,你又是我的朋友。
安德里我還需要練一練。
伙計別老是這么摩拳擦掌的,要不看臺上都會笑你的。(安德里雙手插到褲袋里。)有煙嗎?給我一支。對我他從來不敢嚷嚷!不然的話,我回敬他也吃不消。哎,你聽到過他沖著我嚷嚷過一次嗎?(點煙)
安德里費德里,你做我的朋友,太棒啦。
伙計你頭一次做椅子嗎?
安德里你看怎么樣?(伙計從安德里手中拿過椅子,想拔下一條椅腿來。安德里笑。)這是拔不下的!
伙計只有他才能做得這樣。
安德里盡管拔好啦!(伙計欲拔下椅腿,沒成功。)他來了。
伙計你真幸運。
安德里一張像樣的椅子就得密縫合榫。這怎么是幸運呢?只有膠合起來的東西才會散架。
木匠上。
木匠……您寫信告訴那些買主,我叫普拉德爾。普拉德爾的椅子是不會散架的,這連孩子都知道,普拉德爾的椅子就是普拉德爾的椅子。還有,付了錢就是付了錢。一句話,我決不討價還價。(對他倆)你們這是在休假嗎?(伙計靈巧地溜下。)誰又在這兒抽煙啦?(安德里沉默。)我聞到煙味了。(安德里沉默。)要是你有一點勇氣的話——
安德里今天是周末。
木匠周末和這個有什么相干?
安德里我學徒的試用期。他們說,這月最后一個周末就滿期了。這是我的第一張椅子。(木匠拿起一張椅子。)不是這張,師傅,是那張!
木匠如果沒有一點天才,做木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實在不容易。你哪來的天才呢?當時我對你父親就這么說過。你為什么不去做買賣?要是沒有從小和木料打交道,看見嗎,沒有和我們的木材打交道的話——贊美你們的黎巴嫩香柏木去吧,我們這兒用的木材是安道爾橡木,我的年輕人!
安德里這可是山毛櫸。
木匠你想教我識別木材嗎?
安德里我還以為,你是在考我呢。(木匠拔椅腿。)師傅,這把不是我做的!
木匠這兒——(拔下一條椅腿)我怎么說的?(又拔下另外三條椅腿)——這簡直是田雞腿,簡直是田雞腿。這種糟透了的椅子能拿去賣嗎?你知道普拉德爾的椅子是什么意思嗎?——這兒,(把拆散的椅子扔到他腳邊)瞧瞧吧!
安德里您搞錯了。
木匠這兒——還有一張椅子!(坐到另一張椅子上)一百公斤,真可惜,我竟有一百公斤重,不過,像樣的椅子就不會嘎吱嘎吱響,坐上一個真正的男人也不會搖晃。吱吱響嗎?
安德里沒有。
木匠左右搖晃嗎?
安德里不搖晃。
木匠就是嘛!
安德里這是我做的。
木匠那么這把糟透了的椅子又是誰的杰作?
安德里我剛才就跟您說過。
木匠費德里!費德里!(木工鑿榫機聲住。)和你在一塊氣就不打一處來。把你這號人收進作坊,就這樣報答我。我早料到了。(伙計上場。)費德里,你是學徒的還是什么?
伙計我——
木匠你在普拉德爾父子作坊干了多久啦?
伙計五年。
木匠好好看看,哪張椅子是你做的?這張還是那張?說吧。(伙計打量那堆廢木頭。)痛痛快快說吧!
伙計——我……
木匠你做得密縫合榫了沒有?
伙計——像樣的椅子總是密縫合榫的……
木匠你聽見了嗎?
伙計——只有膠合起來的東西才會散架。
木匠你可以走了(伙計嚇了一跳。)我說快去作坊。(伙計疾去。)你得從這件事里吸取教訓。不過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進作坊的料。(坐著,往煙斗里裝煙絲)可惜了木料。(安德里沉默。)拿去生火取暖吧。
安德里不。(木匠點煙斗。)真下流!(木匠點煙斗。)……我說出的話,決不收回。告訴您,您是坐在我做的椅子上,點煙斗,說假話,說假話對您是再合適不過了。您,是的,就是您!我怕你們,是的,我渾身發抖。為什么在你們面前我沒有權利?過去我想: 自己年輕,要謙虛點,可是,這一點用也沒有。證據是明擺著的,可您對此一點不感興趣。您是坐在我做的椅子上。難道您真的無所謂嗎?我能干自己想干的事,而你們總是和我過不去,沒完沒了地嘲笑。我不能再忍氣吞聲了,我給折磨壞了。您到底聽見了沒有哇?您盡管噴云吐霧,我還要對您說,您撒謊了。您很明白,您多么下流。像狗一樣下流。您是坐在我做的椅子上點煙斗哪。我什么時候踩著您的尾巴啦?您不想看到我有出息。為什么要惡意誹謗我呢?您是坐在我做的椅子上。都這么沒完沒了地惡意誹謗我,幸災樂禍。你們為什么不顧事情真相呢?您完全知道真相,您就坐在上面——(木匠終于點著了煙斗。)您真是不知羞恥——
木匠別嚕蘇個沒完。
安德里您簡直是個王八蛋!
木匠首先這兒不是抱怨墻。(伙計和其他兩個嗤笑,從而暴露了自己。)要我把你們整個球隊開除出去是嗎?(伙計和其他兩個消失。)首先,這兒不是抱怨墻;第二,我根本沒說過因此要開除你,根本沒說。我讓你去干別的活。把圍裙解下來!我教你怎樣填寫訂單。師傅說話,你豎起耳朵聽進去了嗎?你要求爹爹告奶奶地去兜生意,每爭取到一張訂單,你就可賺半鎊。我們說定: 三張訂單得一鎊。整整一鎊啊!干這一行你們這些人是天才,相信我吧,每個人都應該發揮自己的特長。你能賺錢,安德里,賺很多錢哪……(安德里不為所動。)一言為定?(起身,拍拍安德里的肩)我這是為你好哇。
離去,鑿榫機聲又響。
安德里我本想做木匠的……
舞臺前部
伙計身穿摩托皮夾克走上證人席。
伙計我承認那張椅子是我做的,而不是他做的。我當時想事后找他談談,可是他已變成那樣的人了,根本沒法和他說話。老實說,我到后來也看不慣他。他變得再也不跟人打招呼了。我沒有說過他遭殃是活該的,只是他自己也有責任,否則事情怎么也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我們再談起踢足球的事,他又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不愿和我們合伙了。以后他們把他抓走,罪不在我。
第四景
教師的小室。安德里坐著讓醫生看病,醫生把調羹伸進他的喉嚨,母親在一旁。
安德里啊啊啊安道爾。
醫生大聲些,我的朋友,再大聲些!
安德里啊阿啊啊啊啊安道爾。
醫生有長點的調羹嗎?(母親出。)多大啦?
安德里二十歲。(醫生點上一支小雪茄。)我過去從來沒有生過病。
醫生一看就知道,你身體結實,是個可愛、健康的小伙子,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安德里不知道。
醫生你做什么工作?
安德里我本想做木匠。
醫生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從西裝馬甲袋里掏出一塊放大鏡,檢查眼睛)另一只!
安德里什么病——病毒嗎?
醫生我和你父親認識有二十年了,可是從來不知道他有個兒子。公豬!從前我們都這么叫他。他老是異想天開地蠻干!那時,他大出風頭。他,一個年輕教師,竟把教科書撕得粉碎,想用其他課本來代替。沒有達到目的,他就唆使安道爾的孩子把安道爾教科書中荒謬的詞句用漂亮的紅筆一頁一頁涂去。孩子們只能照他吩咐的辦。他是個男子漢。誰也摸不透他究竟想些什么。一條好漢。女人們都纏著他不放——(母親拿著長調羹上。)你們的兒子真不錯。(繼續檢查)木匠是個好職業,是安道爾人的職業。誰都知道,世界上的木匠沒法跟安道爾的比。
安德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道爾!
醫生再來一次。
安德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道爾!
母親要緊嗎,博士?
醫生什么博士,叫我費勒吧。(切脈)嚴格地說,是教授,可是親愛的夫人,我對頭銜不屑一顧,常說安道爾人樸實謙遜,這話一點不假。安道爾人也不會卑躬屈膝。本來我還能得到更多的頭銜呢。我對全世界的人說: 安道爾是一個共和國,以它為榜樣吧!我們這里是各盡其能。你們說,為什么在二十年后我還要回國呢?(話停,數脈搏)唔。
母親要緊嗎,教授?
醫生親愛的夫人,如果有人也像我一樣周游世界,那他就會領悟到故土的含義!頭銜長,頭銜短,但我應該在這里生活,我在這里扎下根了。(安德里咳嗽。)什么時候開始咳嗽的?
安德里您的小雪茄,教授,是您的小雪茄嗆的!
醫生安道爾是一個小國,但又是一個自由的國家。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地方呢?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名字比安道爾更動聽,地球上沒有一個民族像安道爾人一樣自由自在——張開嘴,朋友,張開嘴!(又看了看咽喉,抽出調羹)有點發炎。
安德里我嗎?
醫生頭疼嗎?
安德里不疼。
醫生失眠嗎?
安德里有時失眠。
醫生哦。
安德里但不是這個引起的。(醫生又把調羹伸進喉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安道爾。
醫生好,朋友,安道爾這個詞就得這樣念,猶太人聽到我們祖國的名字,就會無地自容。(安德里哆嗦。)別把調羹吞下去!
母親安德里……
安德里起身。
醫生沒有什么要緊的,只是有點發炎,我看沒有什么問題,每頓飯前服一片藥——
安德里為什么——猶太人要———無地自容呢?
醫生藥片哪兒去了?(在藥箱里翻找)你問這個嘛,年輕的朋友,你沒有出去見過世面。我了解猶太人。你走到哪里,他們就已經蜷縮在那里了,什么都比你懂。而你,一個樸實的安道爾人只好卷起鋪蓋。就這么回事兒。猶太人壞就壞在貪圖功名。我發覺,世界上所有國家的教師席位都叫他們給占了,而我們這號人除了回國別無他途。不過我一點也不排猶,也不贊同殘暴的措施。我還救過猶太人哩,盡管我討厭他們。我得到什么酬謝呢?他們本性難移。他們占據了世界上所有的教師職位。他們本性難移啊。(找到藥片)給你藥片!(安德里沒接藥片,離去。)他怎么突然這樣?
母親安德里!安德里!
醫生他朝右一拐,走了……
母親教授,您剛才不該講什么猶太人。
醫生為什么不能講?
母親安德里就是猶太人。
教師夾著一疊練習本上。
教師怎么啦?
醫生沒什么,別激動,什么事也沒有。
醫生這我怎么會知道呢——
教師知道什么?
醫生你們的兒子怎么是猶太人?(教師沉默。)我說,他朝右一拐,走了。我給他看病,還和他聊天,向他解釋是什么病毒——
教師我得工作了。
大家沉默。
母親安德里是我們的養子。
教師晚安。
醫生晚安。(拿起便帽和手提箱)我走了。(離去)
教師又發生什么事情啦?
母親你別激動!
教師這種東西怎么竄到我家來了?
母親他是新來的官醫。
醫生又上。
醫生雖然如此,他還是得吃藥。(脫下帽子)請原諒。(又戴上帽子)我說什么來著……就因為我說了……當然是開玩笑的……我說嘛,他們開不起玩笑。誰見過猶太人開得起玩笑的?至少我沒見過……我只是說,我了解猶太人。在安道爾總可以講真話吧……(教師沉默。)我的帽子哪兒去了?
教師走到醫生跟前,從他頭上摘下帽子,開門朝外一扔。
教師您的帽子在那兒!
醫生離去。
母親我跟你說過,不要激動。他會記仇的。你跟所有的人都鬧翻了,安德里的日子不會好過一些。
教師叫他進來。
母親安德里!安德里!
教師這家伙偏偏在這個時候給我們找麻煩。還有那個官醫!我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總是越變越糟……(安德里和巴布琳上。)好吧,不管怎么說,安德里,你別為他們的胡扯煩惱了。我不會忍受不公正的待遇的,這你也知道,安德里。
安德里知道,父親。
教師這個學究,一事無成的走私犯的兒子——我也像每個安道爾人一樣,搞過走私。但是我沒頭銜!要是這位先生,這個新來的官醫膽敢再張開他的蠢嘴,我將不客氣地說: 從樓梯上滾下去,這回可不只是帽子,而是連人帶帽子。(對母親)我不怕他們!(朝安德里)你要明白,不要怕他們。要是我們擰成一股繩,我和你,就像兩個男子漢,安德里,像一對朋友,像父親和兒子——我何嘗沒有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當著我的面說,我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了?我待你難道不如我的女兒嗎,安德里?你當著我的面說,我等著你的回答。
安德里父親,我該說什么呢?
教師你這樣站著,活像一個偷了東西的小彌童或者天知道像什么。你是怕我吧,這么俯首帖耳,我實在看不慣。我有時要大發脾氣,我知道這樣不對。我沒有注意到這是一個教育者的過失。(母親鋪餐桌。)母親難道不心疼你嗎?
母親瞧你說的!別人還以為你在大庭廣眾講演呢。
教師我在同安德里談話。
母親就是嘛。
教師開誠布公地談話。
母親可以吃飯了。(出去)
教師我想對你說的都說了。(巴布琳鋪好餐桌。)這位教授,在全世界那么多大學逛了一圈也沒撈到個博士學位。要是他在外面真是個大人物,為什么不留在外面呢?這位愛國者做了我們的官醫,就因為他開口必提祖國和安道爾。他的功名欲沒有得到滿足,怨誰呢,除了怨猶太人還能怨誰呢?——我再也不想聽到這些話。(母親端湯上。)安德里,你也不要把這些話掛在嘴上。懂嗎?我不能容忍這些。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講了些什么。我不愿意看到你最后也相信他們的話。你想想,這些都沒什么了不起的。以后不用再講了。懂嗎?不用再講了。
母親你說完了嗎?
教師說完不說完也沒什么了不起。
母親那就給我們切面包。
教師切面包。
安德里我想問問其他的事情……(母親舀湯。)大概你們已經知道了。你們別老是提心吊膽的,什么事兒也沒發生。我不知道人家會怎么說: ——我快二十一了,巴布琳也十九了……
教師那又怎么了?
安德里我們想結婚。(教師手中的面包落地。)我就是來問問這件事的,我本來準備木匠試用合格后辦婚事,但是現在計劃泡湯了。——我想現在訂婚,讓大家都知道,巴布琳也不會到處被人家追求了。
教師——結婚?
安德里父親,我向你的女兒求婚。
教師像被判了刑一樣站起來。
母親康,我早料到會出這種事情。
教師別多嘴!
母親你也不該為這個就把面包掉到地上。(撿起面包)他們相愛著呢?
教師別多嘴!(沉默)
安德里但事情確是這樣,父親,我們彼此相愛。講這種事情總有點難為情。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一起住在綠色的小房里,就談起要結婚。學校里,大家都嘲笑我們,說這根本不行,我們是兄妹呀,我們害羞得什么似的。有一次我們想吃顛茄輕生,因為我們是兄妹呀,但那時正是隆冬,找不到顛茄。我們就抱頭痛哭,直到母親發現了——直到你來了,母親,你安慰我們,說我們不是兄妹關系,還從頭到尾講給我們聽,父親是怎樣把我從那邊救過來的,我是猶太人。那時候,我高興極了,告訴學校里的同學,逢人就說這件事。從那以后,我們不睡在一個房間里了,我們都不是孩子了。(教師石像一般僵立不語。)是時候了,父親,我們應該結婚了。
教師安德里,這不行。
母親為什么不行?
教師不行就是不行!
母親別嚷嚷。
教師不——不——不……
巴布琳輕聲抽泣。
母親你別跟著哭。
巴布琳我不想活了。
母親別說傻話!
巴布琳那我到兵營里去,就這樣吧。
母親上帝會懲罰你的!
巴布琳聽天由命。
安德里巴布琳?
巴布琳跑出。
教師她是只草雞。讓她去!姑娘多的是,有你找的。(安德里掙脫他。)安德里——!
安德里她瘋了。
教師你站住。(安德里站住。)安德里,我不得不對你說不行。這是我頭一次拒絕你。(雙手捂住臉)不行!
母親我不明白,康,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嫉妒了吧?巴布琳十九了,總有人要上門求婚。為什么不能是安德里呢?我們了解他。這是人生的規律。這是大好事呀,你怎么還呆呆地搖頭呢?是不想讓你的女兒出嫁嗎?你不吱聲,你想和她結婚嗎?你一聲不吭,是嫉妒吧,康,嫉妒這些年輕人,嫉妒整個生活,因為沒有你生活照樣繼續下去。
教師你懂什么!
母親我這就在問呀。
教師巴布琳還小——
母親做父親的都這么說。還小!——對你是這樣,康,對安德里可就不是這樣了。(教師沉默。)你為什么不答應呢?
教師還是沉默。
安德里就因為我是猶太人。
教師安德里——
安德里你們坦白說吧!
教師猶太人!猶太人!
安德里這才是真相。
教師猶太人!三句不離猶太人,每天都講猶太人,兩句不離猶太人,天天這樣,沒有一天晚上沒有猶太人,睡覺打呼嚕,我就聽見猶太人,猶太人,開玩笑就提猶太人,做生意又提猶太人,沒有一聲咒罵不帶猶太人,沒有猶太人的地方,我也聽見猶太人,猶太人,還是猶太人。我一轉身,小孩們就裝猶太人,人人都在背后嚼舌根,連那些個馬都在大街小巷里嘶叫: 猶——太,猶——太,猶太……
母親你也太夸張了。
教師難道沒有別的原因了嗎?!
母親你倒是說呀。(教師沉默,取帽。)上哪兒去?
教師找個清靜的地方。(出去,砰的一聲帶上門)
母親今天他又要喝到半夜。(安德里緩步走到另一邊。)安德里?——現在都四分五裂啰。
(吳建廣譯)
【賞析】
《安道爾》是一部寓言劇,劇作家藉此對人的偏見、人性的扭曲作了哲學的、歷史的探討。整個探討過程是在層層推進、逐步緊湊的戲劇性故事中完成的,并在其中加入了很多宗教寓意的細節,可謂集思辨與藝術的力量于一體。
弗里施的戲劇創作深受布萊希特的影響,他慣用陌生化效果,常揭示事物另一種發展的可能性,以使人們出乎意料。《安道爾》一劇中,在按時間順序記敘故事的同時,作者于每一場之前添加了那些間接或直接造成安德里悲劇的人物的證詞。這些證詞不僅深化了劇作的思想性,同時也是敘事戲劇的一種手段,迫使觀眾進行思考,從而構成了這個劇本獨具特色的一點。
在節選的片斷中,為了讓安德里得到應有的社會地位,教師決定讓他向木匠學習手藝。但是木匠卻敲詐教師高昂的學徒費,因為他并不想收一個猶太人。愛子心切的教師賣了地讓兒子學藝,而心靈手巧的安德里也很快掌握了本領。他做的椅子牢固堅實,甚至比學習多年的人都要做得好。然而,就在他學徒期將滿的那天,木匠卻堅持認為質量差的椅子肯定出自安德里之手。安德里的再三解釋無人理會,他視為朋友的伙伴也出賣他,學藝不成,反而遭到了羞辱。這時,一直天真善良的安德里首次直面猶太人身份給自己生活帶來的沖擊,他的性格也在這樣的遭遇中漸漸改變。
而在這段中,一些細節也是十分耐人尋味的。木匠并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壞人,他自認為對安德里也并無偏見,只不過“我知道,他一來,只會帶來許多不愉快。……至于事情后來發展成那樣,罪不在我。”在他的固有的思維里,猶太人不適合做木匠,而是應該去做買賣。那個出賣安德里的伙伴也天經地義地認為:“我沒有說過他遭殃是活該的,只是他自己也有責任,否則事情怎么也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當安德里憤怒地提出抗議時,木匠說“首先這兒不是抱怨墻”。抱怨墻便是哭墻,是猶太教圣地耶路撒冷的圣跡。這句看似簡單的話里,卻包含了對猶太這個種族深刻的輕視之意。這些安道爾人,個個都在不停辯解沒有歧視猶太人,如果說這不是謊言和托辭,只能說明這種歧視已經深入他們的潛意識,融入他們的血液,自然到連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這難道不是更可怕、更發人深省么?
在其后的第四景中,一個醫生給安德里看病時,言語中有意無意地開始指責猶太人來。他為自己是安道爾人自豪,因為他認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名字比安道爾更動聽,地球上沒有一個民族像安道爾人一樣自由自在。”而與此同時,“猶太人聽到我們祖國的名字,就會無地自容”;“猶太人壞就壞在貪圖功名”。安德里聞此連藥片也不要,扭頭就走。教師在一邊馬上安慰起他來,安德里缺少溫暖,但是在他心目中只有巴布琳是他唯一的圣土,他向教師提出要和巴布琳結婚,但是教師堅決不能同意,于是不知情的安德里理所當然地認定那是因為他是猶太人。教師生氣了,他開始咆哮道:“猶太人!三句不離猶太人,每天都講猶太人,兩句不離猶太人,天天這樣,沒有一天晚上沒有猶太人,睡覺打呼嚕,我就聽見猶太人,猶太人,開玩笑就提猶太人,做生意又提猶太人,沒有一聲咒罵不帶猶太人,沒有猶太人的地方,我也聽見猶太人,猶太人,還是猶太人。我一轉身,小孩們就裝猶太人,人人都在背后嚼舌根,連那些個馬都在大街小巷里嘶叫: 猶——太,猶——太,猶太……”這一段話居然用了十六個“猶太人”,這不是安德里的咆哮,而是出自教師之口,他這個純正的安道爾人、受人尊敬的人眼睛里所看到的猶太人的處境就已經是如此了,更何況是安德里這個猶太人呢!本不是猶太人的他,卻因為被強迫安上的“猶太人”身份,受到了周圍人的種種歧視、白眼、不公。一點一滴,安德里的性格改變了,在經歷了巴布琳被奸污的慘劇后,安德里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最終喪失純良,走向自我泯滅。
在本劇中,誰該對安德里的死負責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但直到全劇結束,作者似乎仍沒有正面回答。然而,弗里施越是讓劇中每個人出庭作證時都聲明自己不對安德里的死負責,就越發引起觀眾的一步步追問,正是這種良心的追問,使觀眾一步步地陷入了作者精心設計的圈套當中。當安德里生母來訪并被人用石頭砸死后,黑衫國出兵安道爾,安道爾人為了自保,竟眾口一詞作偽證,說親眼看到是安德里扔的石頭。在災難面前,教師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再三向人們解釋安德里的真實身份,但為時已晚,根本沒有人相信他,更確切地說,此時的安道爾人需要一名替死鬼來化解眼前這場劫難,一直被眾人視為“異類”的安德里當然就是最佳人選。這里,每個人都在安德里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有意無意地推上了一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而更為可怕的是,安德里自愿要求作為兇手接受死刑。也就是說,安德里也是謀殺自己的幫兇之一。在他的性格中,多愁善感、缺乏自信是一個致命傷。在別人的流言蜚語中,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就這樣,他在眾人逼迫下完成了自己的身份異化,也正是在這種社會角色的轉換過程中,他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或者說,他自己主動選擇了死亡。這個處理,使得本劇的悲劇意識更加濃厚,也讓人深刻地感受到,劇中每個人,甚至安德里自己都應該對他的死負責。
弗里施是一位極具正義感的劇作家,他的不少劇作揭露并批判了社會不道德行為,然而,法西斯殘酷迫害猶太人的罪行卻遠遠不止一般的社會道德問題。在《安道爾》中,弗里施用“雪白”來描繪安道爾國,用“黑”來形容入侵的鄰國。但這黑白卻又不是絕對的,不是簡單層面上的象征意義。拋開一直虎視眈眈的入侵者不說,就是在這個自由自在、和睦相處的安道爾國中,“偽善”無處不在。正是這些始終面帶微笑的良民們一手造成了安德里最后的悲劇,可是這些人卻口口聲聲地為自己開脫,反反復復說自己是“無罪的”。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善良和殘暴,美好與丑惡,究竟該如果定義呢?
弗里施在《安道爾》劇名后注明,這是一部十二場的教育劇。這部偉大的劇作,并非簡單地描摹或影射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西斯罪惡勢力對于猶太人的殘酷迫害,而是深入地探究了社會群體對法西斯主義的崛起所應承擔的責任。這些善良的、熱情的、有知識的人們,他們在這場浩劫中并沒犯罪,但在靈魂深處卻難逃良心法庭審判。他們膽怯,自私,虛偽,冷漠,自我欺騙,而這些人們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
瑞士作為中立國,在二戰中處于一個特殊地位。而身為瑞士作家,弗里施更是以獨到的角度給世人帶來了一部《安道爾》。就像劇中的安道爾一樣,瑞士祥和平靜,而在這和平的背后,瑞士人是否也付出了自身道德上的代價呢?弗里施把這個問題也提交給觀眾一起思考。
整劇結尾時,巴布琳呆呆地蹲著用白粉粉刷著廣場,她叨念著“血,血,到處是血”。已經瘋癲的她要粉刷出一個潔白的安道爾來——然而,這些“白粉”也許只是把“黑”掩蓋住了,只是把人心深處的可怕藏得更隱秘一點罷了。
(錢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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