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東之死·[德國]畢希納》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1794年春天,法國大革命如火如荼,雅各賓派革命暴力專政機器以鮮血清洗著革命廣場。曾經領導法國抗擊歐洲聯軍粗暴干涉的革命領袖丹東卻在此時與羅伯斯庇爾發生了原則上的分歧。丹東等人認為,革命暴力應適可而止,國家權力不應該干涉人的基本權利。對于厭倦了殺戮的丹東來說,與女人的床笫之歡才是生命的基本意義。而羅伯斯庇爾及其追隨者,作為盧梭的信徒,憎恨的不僅僅是貴族和帝制,享樂也被視為是犯罪和叛國行為。在人民群眾“吊死衣服上沒有洞的”、“打死念書識字的”的口號聲中,羅伯斯庇爾等決定向法國革命后漸成潮流的無神論和世俗享樂主義宣戰,建設道德純潔的人民共和國。丹東與羅伯斯庇爾在最后一次談判后徹底決裂,隨后,羅伯斯庇爾授意公安委員會逮捕了丹東等人。丹東在法庭上慷慨陳詞,以自由為名動搖了國民公會的民意。然而,羅伯斯庇爾的追隨者圣·鞠斯特卻以謀反為由,剝奪了丹東等人的申訴權,迅速判處丹東死刑。人民中也有丹東的擁護者,但羅伯斯庇爾煽動的階級道德激情很快淹沒了拯救丹東的微弱呼聲。丹東慷慨赴死,妻子朱麗也自殺殉情。
【作品選錄】
第一幕
一間屋子
羅伯斯庇爾、丹東、帕黎
羅伯斯庇爾我告訴你,當我拔寶劍的時候,誰拉住我的手,誰就是我的敵人——至于他的動機如何,這與問題并無關系。凡是妨礙我進行自衛的人,也正同向我發動攻擊一樣,同樣會致我于死命。
丹東自衛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就是謀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還要我們繼續這場屠殺。
羅伯斯庇爾社會革命還沒有完成;革命如果半途而廢,就等于自掘墳墓。貴族還沒有死亡,這一個荒淫無恥的階級必須由健康的人民的力量取而代之。罪惡必須受到懲罰,道德必須通過恐怖進行統治。
丹東我不懂“懲罰”這個字的意思。——你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羅伯斯庇爾!你不貪錢,你不枉法,你不跟女人睡覺,你總是穿著整齊體面的外衣;你也從來不酗酒。羅伯斯庇爾,你正經得讓人看著就生氣。如果是我,三十年的時間時時刻刻都擺著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只不過為了一點可憐兮兮的快樂——為了發現別人都不如自己,羞也要把我羞死了。——你心里難道從來沒有一個什么聲音,有時也悄悄地對你說: 你這是虛偽,你這是作假!
羅伯斯庇爾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丹東良心是一面鏡子,只有猴子才對著它折磨自己。每個人都盡情裝扮自己,都按照各人的喜好出去尋歡作樂。要是為了這個而扭著頭發互相廝打,那才值得呢!如果別人想破壞自己作樂,誰都要起來自衛。難道只因為你自己永遠愛把衣服刷得干干凈凈,你就有權力拿斷頭臺為別人的臟衣服作洗衣桶,你就有權力砍掉他們腦袋給他們的臟衣服作胰子球?不錯,要是有人往你的衣服上吐唾沫,在你的衣服上撕洞,你自然可以起來自衛;但是如果別人不攪擾你,別人的所作所為又與你何干呢?人家穿的衣服臟,如果自己沒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權力一定要把他們埋在墳坑里?難道你是上帝派來的憲兵?我看,你如果不能像親愛的上帝那樣袖手旁觀,你盡可以用手帕把眼睛蒙起來。
羅伯斯庇爾你否認道德嗎?
丹東豈止道德,我也不承認罪惡。世界上只有伊壁鳩魯,粗俗的伊壁鳩魯和文雅的伊壁鳩魯,耶穌基督是最文雅的。這是我在人與人之間所能找到的唯一區別。什么人都是按照他的稟性行事,也就是說,做他愿意做的事。——廉潔的羅伯斯庇爾,我這樣把你的鞋后跟都踩掉了,你是不是覺得有些殘忍呢?
羅伯斯庇爾丹東,道德敗壞有時候會是叛國行為。
丹東你可不能這樣輕易地判它死刑,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這樣做,你未免太忘恩負義了。你有負于它的地方太多了,就是說,你應該好好地感謝感謝這種對比。——再說,根據你的看法,我們的打擊必須對共和國有利,因此我們不應該在打擊犯罪者的時候,把無辜的人也連累上。
羅伯斯庇爾誰對你說,無辜的人也遭到打擊了?
丹東你聽見了么,法布里修斯?無辜的人一個也沒有死!(向外走,對帕黎說)咱們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咱們必須出頭露面了。
丹東及帕黎下。
羅伯斯庇爾(獨自一人)走就走吧!他想讓革命的駿馬停到妓院門前,就像車夫隨時可以挽住他的駕車的馬那樣。革命的駿馬力氣是夠大的,會把他拖到革命廣場上去。
把我的鞋后跟踩掉!為了堅持你的觀念!——等一等!等一等!真是這么一回事嗎?——人們也許會說,他巨大的軀干投下的影子把我完全遮住了,我是為了這個才把他從陽光下趕走的。——要是他們說得對呢?——真需要走這一步嗎?必須這樣!必須這樣!為了共和國!一定不能留著他。真可笑,我的思想竟會這樣互相監視著。——一定不能留著他。如果群眾向前奔馳,里面卻有人裹足不前,他所起的抗阻作用也就無異于迎面攔阻;結果他會被踩得稀爛。
我們不能讓革命的航船擱淺在這些人的淺薄盤算的爛泥灘上。我們必須把那些膽敢牽扯這條航船的手臂砍掉,他們即使是用牙咬住也不抵事!
那些剝掉死去的貴族的衣服因而把貴族的爛瘡也繼承下來的人,一定要鏟除掉。
不要道德!道德只不過是我的鞋后跟!根據我的觀念!——為什么我的腦子里老是縈繞著這幾句話。為什么我擺脫不掉這個思想?它總是用血淋淋的手指指著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不管我用布條裹上多少層,那血總是不停地淫淫沁出。——(沉吟片刻)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到底哪個欺騙了哪個。(走到窗前)黑夜正在大地上打鼾,在噩夢中輾轉反側。思想啊,希望啊,那些零亂破碎、幾乎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那些在白晝里羞怯地隱伏起來的,現在都體現成形,都紛紛潛入夢境的安靜的房宇中來了。它們打開門,從窗戶里探出頭來,它們一半已經變成了血肉之軀;肢體在睡夢中挺伸,嘴唇喃喃囈語。——我們清醒著,難道不也是一個夢,一個更清晰的夢?我們不也都是夢游病患者?我們的行動不也跟在睡夢中相似,只不過更清楚些,更確定些,更一貫些嗎?有誰將因此而責備我們?在一小時內我們的精神所進行的思想活動比我們的懶惰的肉體在幾年中所能追隨作出的還要多。罪惡存在于思想中。思想能否成為事實,身體能否把它體現出,這完全是偶然。
圣·鞠斯特走進來。
羅伯斯庇爾喂,是誰在那邊黑影里?喂,拿燈來,拿燈來!
圣·鞠斯特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嗎?
羅伯斯庇爾啊,是你,圣·鞠斯特!
女仆拿進燈來。
圣·鞠斯特只有你一個人嗎?
羅伯斯庇爾丹東剛剛離開這里。
圣·鞠斯特我在半路上遇見他了,在羅亞宮前邊。他又擺出一副慷慨激昂的面孔,滿口名言警句。他和無套褲黨稱兄道弟。娘兒們圍著他的腿肚子轉。很多人停住腳,交頭接耳地把他說過的話傳來傳去。——我們會失去進攻的優勢的。你還要這么拖延下去嗎?沒有你參加,我們也要行動了。我們已經決定了。
羅伯斯庇爾你們要做什么?
圣·鞠斯特我們要召集立法委員會、治安委員會、公安委員會合開一個隆重的大會。
羅伯斯庇爾手續不太繁復些嗎?
圣·鞠斯特我們埋葬這些偉大人物的尸體,一定要有相當的儀式。我們要像祭師,不能讓人看作是謀殺犯。我們不應該把他們的尸體切碎,要把他們的五體四肢一股腦兒埋進土里。
羅伯斯庇爾你把話說清楚些!
圣·鞠斯特我們必須把他武裝齊全地安葬入土,他的戰馬和奴仆都得在他的墓前殺掉。拉克羅阿——
羅伯斯庇爾一個徹頭徹尾的荒唐鬼,過去律師事務所的小錄事,今天法蘭西的陸軍中將。說下去!
圣·鞠斯特亥勞—塞舍爾。
羅伯斯庇爾一顆漂亮的頭顱!
圣·鞠斯特他是憲法條例上用花體寫的第一個字母。我們已經用不著這種華麗的裝飾了,應該把他涂掉。——菲利波。——嘉米葉。
羅伯斯庇爾他也在內嗎?
圣·鞠斯特(遞過來一張紙)我是這樣想。你念念!
羅伯斯庇爾啊哈!“老弗蘭齊斯卡人”!就是這個嗎?他是個孩子,他嘲笑過你們。
圣·鞠斯特你念念這一段,這里!(指給羅伯斯庇爾一個地方)
羅伯斯庇爾(念)“羅伯斯庇爾是卡爾發利山上鮮血淋漓的救世主,左右兩個強盜——庫冬和扣羅。他只把別人送上祭壇,從不奉獻自己。那些皈依了斷頭臺的修女好像瑪麗亞和瑪格達琳娜一樣虔誠地站在他腳下。圣·鞠斯特是圣·約翰,躺在他懷里向國民大會傳布主人的啟示;他的頭好像盛圣餅的祭器。”
圣·鞠斯特我要讓他的頭像圣·丹尼斯的一樣。
羅伯斯庇爾(繼續念)“莫非我們已經認定,救世主的干凈的罩袍就是法蘭西的壽衣?他在講臺上揮來舞去的細手指就是斷頭臺上的鍘刀?——而你,巴瑞爾,你居然說什么革命廣場會鑄造出錢幣!但是我不想掏這個口袋了。他是個嫁了一打漢子又把他們個個送終的老寡婦。對這個人誰能有什么辦法?這是他的一份才能: 早在一個人壽終半年以前他就能看出那人的死相來。有誰愿意跟死人坐在一起聞他的臭味呢?”這么一說你也算一個嗎,嘉米葉?快把他們打發走吧!趕快!只要別讓這些死人再回來就好了。
你把公訴狀擬好了么?
圣·鞠斯特這不費事。你在雅各賓俱樂部的發言已經露出話風來了。
羅伯斯庇爾我只不過想嚇嚇他們罷了。
圣·鞠斯特我要的卻是行動。造偽的人給他們雞蛋,外國人給他們蘋果。——他們要死在這場筵席上的,我向你保證。
羅伯斯庇爾那么就快點吧,明天就動手!不要把死前掙扎這段時間拖得太長!這些天我的心腸特別軟。——就是得快著點!
圣·鞠斯特下。
羅伯斯庇爾(獨白)好吧,鮮血淋漓的救世主,只知道把別人送上祭壇,不知道犧牲自己。——他用自己的血解救世人,我卻要他們自己流血解救自己。他讓他們犯了罪,我卻把犯罪自己肩承下來。他從痛苦中嘗受歡樂,我要嘗受的是劊子手的痛苦。我和他比起來,誰比我犧牲的精神更大呢?——可是為什么我總覺得這種想法有些愚癡?——為什么在我腦子里縈繞不去總是那一個思想?真的,圣子耶穌要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上一次十字架,我們所有的人卻在格西馬尼花園里廝打得頭破血出,可是誰也不能用自己的創傷解救別人。
我的嘉米葉啊!——他們都離我而去了——到處是荒涼、空虛——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第二幕
一間屋子
丹東、拉克羅阿、菲利波、帕黎、嘉米葉·德墨林
嘉米葉快點吧,丹東,我們再不能虛擲光陰了。
丹東(一邊穿衣服)可是光陰卻把我們擲在后面。真是厭煩透了,總是要先穿襯衫,再往上面穿褲子,夜里上床,早晨再從床上爬起來,先邁一只腳再邁第二只;什么時候這一切才能換換樣子,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真是慘啊,在我們之前,億萬人就在做這些事,在我們之后,億萬人還得做同樣的事,此外我們的身體還偏偏要分成左右兩半,兩邊都得各做一遍,結果又加了一倍麻煩——真是讓人傷心極了。
嘉米葉你說話的口氣太像小孩子啦。
丹東將死的人常常會像小孩子的。
拉克羅阿你的猶豫因循將把你帶向毀滅,而且還要把你的朋友都拖進去。快通知那些懦夫們說,現在該是聚攏在你周圍的時候了!那些蹲踞在山岳上的也好,蜷縮在平原上的也好,都應該立刻召集起來!快大聲疾呼地宣布一下十人委員會的專制暴政,談一談謀殺用的匕首,呼喊出一個布魯圖斯來,這樣你就會使講壇震動,把那些被認為是艾貝爾派的黨羽而受到威脅的人也集攏在自己身邊!你一定要大發一陣雷霆。至少別讓我們像那些不光彩的艾貝爾派那樣,手無寸鐵、委委屈屈地讓人處死。
丹東你的記憶力真差,你不是訓過我死圣徒嗎?你這句話說得比你自己想象到的更有道理。過去我在下邊分區里,他們對我滿懷敬畏,可是他們是像報喪的人那樣哭喪著臉。現在我已經成了紀念品了,紀念品是注定要被拋到街頭去的。你過去那番話說得對。
拉克羅阿為什么你竟使自己落到這個地步呢?
丹東落到這個地步嗎?也許是因為我最近對什么都厭倦了。永遠穿著同樣一件上衣,永遠要拉平同一條皺褶!真是太讓人傷心了!做這樣一件可憐巴巴的樂器,只有一根琴弦,彈出來的永遠是一個調子!——這是令人無法忍受的事。我想要活得更舒服一些。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革命使我的精神得到平靜,但是這和我過去所想的平靜并不相同。
再說,我們有誰可以依靠呢?我們的那些賣淫婦也許還能和皈依了斷頭臺的娘們比一比,此外我再不知道有什么人了。可以掐起指頭算一算: 雅各賓派宣布要把德行提上議事日程;科爾得利派把我看作是艾貝爾的劊子手;市議會正在作懺悔;國民公會——國民公會倒還不失為一個途徑!可是這里面還需要一個五月三十一號,他們是不會老老實實地讓步的。羅伯斯庇爾是革命的信條,他是不該涂抹掉的。再說這件事也辦不到。不是我們制造的革命,而是革命制造的我們。
即使能做到吧!——我寧可讓人絞死,也不愿意絞死人。這種事我已經干膩了,我們人類自相殘殺,究竟是為了什么呢?最好還是和和睦睦地并排坐在一起吧!我們被創造出來的時候,就帶著一點缺陷。我們缺少一種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可是既然這東西在五臟六腑里根本找不出來,為什么我們還要彼此把肚子劃破呢?去吧,我們不過是可憐的煉金術士罷了!
嘉米葉把話說得更凄慘一些,也就是: 人類為了永遠不能解除的饑餓正在噬嚼自己的身體,或者說,我們像沉船遇難的人在小舟上靠彼此吮吸血管解渴。也可以說,我們這些代數學家為了解算那個永遠無法算出來的未知數X,正在用碎骨頭在肉體上畫計算公式。這種慘狀究竟要繼續多久呢?
丹東你真是一個很強的回聲。
嘉米葉不對嗎?手槍也會發出雷鳴的聲音。這對你不是更好嗎?你應該永遠把我帶在身邊。
菲利波把法蘭西永遠留在劊子手的手里嗎?
丹東這有什么關系?人們覺得這樣很舒服。他們很不幸;為了使自己的感情激動起來,為了感到自己崇高、有德行、機智,總而言之,為了不再厭煩無聊,除了這個還能要求什么呢?——死在斷頭臺也好,死于熱病或者老朽也好,這又有什么分別?人們更喜歡的是,肢體靈活地退到幕后面,臨下臺的時候還能做一個優美的姿勢,博得觀眾一陣掌聲。這非常體面,對我們也非常適合;我們一直是站在舞臺上,即便最后真正被刺身死也不例外。
生命能夠稍微減短一些,該多么好啊。衣服本就太長了一些,我們的身體無法把它支撐起來。如果生命是一句格言、警句,這還可以,誰有這么大的精神、這么長的底氣朗讀一部五六十節的史詩呢?該是用一只小酒盅,而不是用一只大木桶來喝這一點醇酒的時候了!這樣,至少我們還能滿飲一口,不然的話,就是幾滴也盛不起來。
還有,——讓我大聲疾呼么?這對我來說太麻煩了,生活本身是不值得費這么多事去維持的。
帕黎那你就逃走吧,丹東!
丹東把祖國系在鞋后跟上嗎?
最后還有一點——這是最主要的一點: 他們不敢做那件事的。(對嘉米葉)走吧,年輕人!我對你說,他們不敢的。再見,再見!
丹東與嘉米葉下。
菲利波他走了。
拉克羅阿他說的那些話,自己也一句不相信。沒有別的,只能歸之于懶惰!他寧愿被絞死,也懶得發表一篇演說。
帕黎怎么辦呢?
拉克羅阿回家去,像路克瑞蒂亞那樣,好好地研究一下怎樣才死得體面。
(傅惟慈譯)
【賞析】
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格奧爾格·盧卡契稱贊畢希納為“莎士比亞和歌德的后繼者”,而在中國學者劉小楓的著作中,畢希納則與尼采、馬克思等思想家前后相繼!許多人會認為這個畢希納先生一定是位著作等身的“智叟”,殊不知這個位列仙班的德國人生前卻僅僅發表過一篇作品,且在二十四歲因傷寒而英年早逝!能以二十四歲的年紀在德國乃至世界文壇、思想界占據重要的一席之地,畢希納的才能委實讓世界驚嘆不已!
這部唯一的作品就是《丹東之死》,它是參加革命失敗被迫逃往蘇黎世的畢希納用五周時間完成的劇作。寫作歷史劇的危險,在于作者個性的被埋沒。而當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面對波瀾壯闊的法國大革命歷史時,被淹沒的危險更是不用提醒。然而,革命青年畢希納卻靠著自己的睿智與激情,在時間的無情脈絡中拯救了歷史本身,使混亂的法國大革命中混沌不清的丹東之死真正成為一個文明史的事件、思想史的事件。寫作丹東之死的畢希納,靠著研究鯉魚的神經系統而獲得了博士學位,并獲得了蘇黎世大學哲學講師的資格,這是他當時的智性高度;寫作丹東之死的畢希納,正在熱戀之中,對生命中的美好充滿了激情;更重要的,寫作丹東之死的畢希納剛剛經歷了革命的狂熱與失敗,并在流亡中體驗了革命過程的曲折艱難與革命隊伍的復雜。這種生命的激情、哲學的沉思與革命流亡經驗相混合,最終產生了寫作丹東之死的電光火石。畢希納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經驗和智慧,照亮了法國革命史中丹東之死的歷史瞬間。
《丹東之死》是對法國大革命思想裂變的深切反思,是對羅伯斯庇爾處決丹東的政治案件的德國重審。剛剛經歷了隊伍分裂之苦的畢希納,苦苦探究的,正是革命裂變的極端案件: 羅伯斯庇爾以何種理由何種方式宣稱丹東為反革命?經過歷史檔案的研讀,畢希納發現了驚人的線索: 不信上帝的丹東,是一個熱衷享樂的非道德主義者,而廉潔樸素的羅伯斯庇爾自認為人民的代言人,站在無套褲黨人的立場,反對一切奢華和享樂,并企圖在全國以暴力恐怖為他的“道德政治”開辟道路。畢希納截取了丹東與羅伯斯庇爾最后會晤的片斷,戲劇性再現了兩個革命巨頭的思想分歧。羅伯斯庇爾堅定地認為“這一個荒淫無恥的階級必須由健康的人民的力量取而代之”,為此目的,“罪惡必須受到懲罰,道德必須通過恐怖進行統治”。丹東則堅信,每人都有“按照個人的喜好出去尋歡作樂”的權利,法國人民要捍衛的,正是這種生命的歡樂的自由,而不是聽任那些“永遠愛把衣服刷得干干凈凈”的人濫用權力,“拿斷頭臺為別人的臟衣服作洗衣桶”。
法國革命的思想武庫在啟蒙主義,而啟蒙主義經過對歐洲宗教的大規模解構,實際上已經動搖了歐洲社會道德信念的根基,伏爾泰制造的道德的上帝遠遠不能說服騷動的人心。所謂天賦人權,在革了皇帝和貴族的命后自我伸展開來,光暈消失,與自然人性并無二致。丹東的追隨者裴恩在死囚牢里,仍然在為這個自然人性的道德相對論進行激烈的哲學爭辯,反對對事物的善惡進行絕對判斷(第三幕第一場)。研究“鯉魚神經系統”和“從笛卡爾到斯賓諾薩的哲學史”的畢希納,當然不會忽視這個善惡的個體差異性問題。在劇情開始,他就安排了醉酒的市民西蒙與其老婆關于女兒賣淫的爭論,戲劇地展現了這種善惡的個體分野: 西蒙用女兒的錢酗酒卻又氣急敗壞,而西蒙老婆靠女兒賣淫過活卻心安理得,她當街為女兒申辯: 我們干活的時候身體四肢什么不得用,為什么就不許用那個?再說,這又痛到她哪里去了?(第一幕二場)而與丹東交好的妓女瑪里昂則以交歡為樂,她宣稱: 快樂沒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別,“肉體也好,圣像也好,鮮花也好,玩具也好,感覺都是一樣的。”丹東等人之所以與羅伯斯庇爾分裂,并不在于他的嫖妓行為,而在于他與瑪里昂這個妓女的思想的共通: 維護自然人性的相對性,反對任何一種道德的絕對專政。
不過,如果親愛的讀者據此認為畢希納完全站在丹東和妓女的立場就偏頗了。作為革命者的畢希納清醒地看到了道德立場的階級屬性。在西蒙和老婆的爭吵后,就有街頭市民的階級情感的迸發: 刀子是為那些出錢買咱們妻女貞操的人預備的。誰衣服上沒有洞,就打死誰!誰能念書識字,就打死誰!僅僅因為一個過路的青年“有擤鼻涕的手帕”,憤怒的市民就認為他是貴族,高呼“吊死他”!革命民主主義者畢希納清楚地看到了廣大被壓迫階級與坐享其成的法國貴族階級的尖銳對立,對法國革命的原動力有著清醒的認識。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們更是堅信道德的階級屬性,并因之高舉階級斗爭的紅色旗幟,實行暴力革命。但對于認真對待法國革命的暴力教訓的德國知識分子來說,人民意志的表達和代言依然有個合法性問題。“人民”作為集體名詞并非實體存在,而總是以一個個“人”的形式或者“團體”的形式具體存在的。在巴黎街頭擁護丹東的人,不見得比羅伯斯庇爾的擁護者少多少。而且,即便是少,就能剝奪他們的意志嗎?畢希納在“正義宮前廣場”一場戲中真實地再現了人民的分歧,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依據歷史檔案再現了羅伯斯庇爾動用權力干涉司法程序,粗暴剝奪丹東等人申辯權的“民主專政”細節。作為革命民主主義劇作家的畢希納痛苦地看到了所謂人民民主政治在操作上的不純潔和不公正。更讓其坐臥不安的是,通過對法國革命的研究,他發現了力量巨大的人民意志的變動性和情緒性。以“人民的名義”做出的歷史裁決,不見得就是正確無誤的。在寫給未婚妻的信中,畢希納寫道:
我研究了革命的歷史。我覺得自己仿佛被可怕的歷史宿命論壓得粉碎。個人只是波浪上的泡沫,偉大純屬偶然,天才的統治是一出木偶戲,一場針對鐵的法律的可笑的爭斗,能認識它就到頂了,掌握它是不可能的……我的眼睛已經看慣了血。不過我并不是斷頭臺的刀。“必須”是應該受到詛咒的詞匯之一,人不是用這個詞匯來給自己洗禮的。
正是在這種發現的痛苦中,畢希納接近了歐洲現代歷史的“核聚變”,并借助對法國大革命思想裂變的近距離反思,挖掘出了人類政治文明的根本矛盾: 政權的暴力性和民主的理想性的難以調和。
然而,畢希納的思想并非通過劇中人物直接表現出來的,丹東和羅伯斯庇爾都不是畢希納的“傳聲筒”。作為現實主義劇作家,畢希納的偉大之處在于: 他不是簡單地“席勒式”地通過歷史事件來發表自己對政治的理解,或者宣傳自認為正確的價值觀念,而是充分尊重歷史事實和現實,尊重歷史的復雜性,以莎士比亞的方式從事文學創作。他甚至像后來的現代主義那樣,隱去了作者的聲音。這種現實主義的創作觀念分明是馬克思主義文學創作觀的先聲。也由于避免了“傳聲筒”式的創作方式,畢希納的《丹東之死》成為了一部文學杰作,表現在劇中的諸多人物的思想斗爭,復雜交織,激烈碰撞,構成巴赫金所謂的“復調”美學。
(寇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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