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嘉瑩徐曉莉
【原文】:
遠別離(2)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3),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4)。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5)!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6)。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7)。堯舜當之亦禪禹(8),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9)。或云堯幽囚,舜野死(10)。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11)?帝子泣兮綠云間(12),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13)。
梁甫吟(14)
長嘯梁甫吟,何時見陽春(15)。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16)。寧羞白發照淥水,逢時吐氣思經綸(17)。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18)。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19)。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入門開說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20)。狂生落魄尚如此,何況壯士當群雄(21)。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22),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暝起風雨(23)。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24)。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25)。猰貐磨牙竟人肉,騶虞不折生草莖(26)。手接飛猱搏雕虎,側足焦原未言苦(27)。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見我輕鴻毛(28)。力排南山三壯士,齊相殺之費二桃(29)。吳楚弄兵無劇孟,亞夫咍爾為徒勞(30)。梁甫吟,聲正悲,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31)。風云感會起屠釣,大人屼當安之(32)。
將進酒(33)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34),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35)。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36)。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37)!岑夫子,丹丘生(38),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39),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40)。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41)。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42),與爾同銷萬古愁!
蜀道難(43)
噫吁唏(44),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45),開國何茫然(46)!爾來四萬八千歲(47),不與秦塞通人煙(48)。西當太白有鳥道(49),可以橫絕峨眉巔(50)。地崩山摧壯士死(51),然后天梯石棧方鉤連(52)。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53),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54)。黃鶴之飛尚不得過(55),猿猱欲度愁攀援(56)。青泥何盤盤(57),百步九折縈巖巒(58)。捫參歷井仰脅息(59),以手撫膺坐長嘆(60)。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61)!但見悲鳥號古木(62),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63),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64)。連峰去天不盈尺(65),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66),砅轉石萬壑雷(67)。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68)?劍閣崢嶸而崔嵬(69)。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70)。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71)。錦城雖云樂(72),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常咨嗟(73)。
行路難(74)(之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75),玉盤珍羞直萬錢(76)。停杯投箸不能食(77),拔劍四顧心茫然(78)。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79)。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80)。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81),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82),直掛云帆濟滄海(83)。
夢游天姥吟留別(84)
海客談瀛洲(85),煙濤微茫信難求(86)。越人語天姥(87),云霞明滅或可睹(88)。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89)。天臺四萬八千丈(90),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91),一夜飛渡鏡湖月(92)。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93)。謝公宿處今尚在(94),淥水蕩漾清猿啼(95)。腳著謝公屐(96),身登青云梯(97)。半壁見海日(98),空中聞天雞(99)。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100)。熊咆龍吟殷巖泉(101),慄深林兮驚層巔(102)。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103)。裂缺霹靂(104),丘巒崩摧(105)。洞天石扉(106),訇然中開(107)。青冥浩蕩不見底(108),日月照耀金銀臺(109)。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110)。虎鼓瑟兮鸞回車(111),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112),怳驚起而長嗟(113)。唯覺時之枕席(114),失向來之煙霞(115)。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116)。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117)。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118),使我不得開心顏(119)!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120)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121)。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122)。俱懷逸興壯思飛(123),欲上青天覽明月(124)。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125),明朝散發弄扁舟(126)。
玉階怨(127)
玉階生白露(128),夜久侵羅襪(129)。卻下水晶簾(130),玲瓏望秋月(131)。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132)
楊花落盡子規啼(133),聞道龍標過五溪(134)。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135)。
【解讀欣賞】:
在我們這個國家里,不曉得唐代詩人李白的,恐不多見,但能比較全面了解他的,恐怕也不多。對于一個不同凡俗的天才,也只有同樣不同凡俗的天才,或與之才氣相近的人,才能真正欣賞到他的好處,概括出他的神貌。小李白11歲的杜甫便是這樣一位與李白生活在同一時代,具有同等的命運,煥發著同樣奪目之光彩,并且互相傾慕、相知相賞,千古詩史難得一見的另一天才。若想在較短的篇幅里讓大家較深刻地了解李太白,我們就不得不借助于杜甫的眼力與筆力,用他一首《贈李白》的小詩來給這位浪漫不羈的絕世之才,做個遺貌取神的速寫,請看下面杜甫對李白的描述: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在這首小詩里,杜甫僅用28個字,便把李太白那放浪不羈的絕世之才,以及那落拓寂寞的絕頂之哀表現得淋漓盡致了。開篇“秋來相顧尚飄蓬”,是何等蕭瑟的落拓之悲。昔宋玉有句云:“悲哉,秋之為氣也。”杜甫也有詩說“搖落深知宋玉悲”,詩人們所悲的是人生之秋,生命成空的“失落”。也許你要問:如此飄逸豪縱的李太白難道也會有生命成空的“搖落”之悲嗎?其實,以李太白那恣縱不羈、放浪形骸的才情,是不應該降生在這塵世中來的,無奈他卻偏偏不幸地降于人間,成為既失落于上天,又格格不入于人間之“謫仙人”。另外,以李太白那份驚世駭俗的天才,也本不該受此塵世間種種是非成敗,以致道德禮法的束縛。可他既已落地為人,就無法不生活在社會人群所形成的種種桎梏中,因而也就無法免除“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用世之念。而既想求為世用,又不屑于循規蹈矩的科考仕進,終日幻想著能像“我以一箭書,能取聊城功,終日不受賞,羞與時人同”(《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的魯連,與“入門開說騁雄辯,兩女輟洗來趨風,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揮楚漢如旋蓬”(《梁甫吟》)的酈食其一樣,有朝一日風云際會,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便可輕而易舉地立卓然不世之功,然后再拂袖而去,飄然歸隱。顯然,這種天真浪漫的狂想在現實中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李太白在求為世用上雖曾先后兩度得到機會,但也曾兩度遭到幻滅與失敗。一次是他入為翰林待詔時,若以世人膚淺之眼光來看,這當然是一種幸遇,而且他還曾幸蒙玄宗“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的“寵遇”。這對于一心向往“直掛云帆濟滄海”的李太白而言,卻非但沒以之為榮,反而預感到他此生之理想將遭幻滅。由于當時的玄宗已非宵衣旰食、勵精圖治的開元之君,而其對李太白之任用則無異于只是“以倡優蓄之”。所以當這位不羈的天才恍然發現自己所待之“詔”,不過是為玄宗游宴白蓮而作《白蓮池序》;于宮中行樂時寫《宮中行樂詞》;于賞名花對妃子時填寫個《清平調》而已,于是這位“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李太白,終于大失所望地毅然辭別了金馬門而懇求放還歸山了。這是李白用世之念的第一次失敗。誰知不久安史之亂后,這位不羈的天才詩人,又以其天真浪漫的狂想,作了第二度失敗的選擇。關于這一次李白依附永王李璘的事件,歷來對之指責或為之解脫的論辯很多,我們這里不想從俗世的忠奸、順逆的道德觀念上作任何衡量和判斷,而只覺得應為太白的不羈之才與用世之志的再遭慘敗而同聲一哭。太白一生都向往著“風云感會起屠釣”(《梁甫吟》)的際遇。天寶之亂時,太白已56歲了,他既感老之將至,又恐修名不立,況值世變如斯,于是永王的征辟使他心中用世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起。他幻想著能借此實現滅虜建功的愿望,以便敝屣榮名,拂衣歸去。這一不顧現實的幻想,遂導致他誤入迷途,終而獲罪被放逐夜郎。以太白的天賦才華,本該是一位“手把芙蓉朝玉京”的仙人,不想最后竟謫降于人世,落得個在生命之九秋寒風中漂泊無依的下場,所以杜甫這一句“秋來相顧尚飄蓬”真是道盡了這位天才詩人一生的飄零落拓之悲。
如果說此詩首句寫盡了天才詩人對現世追求的幻滅之悲,那么第二句的“未就丹砂愧葛洪”所寫的,則是這一天才對現世之外的另一種追求的幻滅與失望。“丹砂”是煉丹所用的礦物質。“葛洪”是傳說中的一位學道成仙者。我們從太白眾多的訪道求仙之作中可以看出,他其實并不迷信神仙的必有,而只是想借此一廂情愿的“幻想”來做自我慰藉。在他的狂想之中,他既不甘心讓生命落空而向往致用求仕,又不甘心受世俗之羈絆而渴望隱居求仙,他深慨人世的短暫無常,乃以其不羈之天才,不計真偽成敗地追求著不朽和永恒。這種天真浪漫的狂想,使人覺得既可愛又可傷。他所以會向往于學道求仙,除了性格與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之外,一個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對現世失望之后,想要尋求另外一種安慰和寄托。然而他尋求的結果又是如何呢?《古風》之三說:“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古風》之四十三又說:“瑤水聞遺歌,玉杯竟空言,靈跡成蔓草,徒悲千載魂。”可見太白在欲尋求新的解脫之際,所面對的原來是一個更大的幻滅與失望!況且李太白根本就不是一個真能冥心學道、遺世忘情之人。就在他臨終前,還曾想請纓從軍,表現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雄心偉愿。這種既失望于世,又不能棄世,既明知神仙不可恃,又心向往之的復雜悲苦之情,只有杜甫這句“未就丹砂愧葛洪”才足以概括之。
人世無可為,“神仙殊恍惚”,人間天上居然找不到一個可資棲托的蔭庇之所,于是這位天才只有以“未若醉中真”自解,以“痛飲狂歌空度日”來求得暫時的麻醉和宣泄。若就“痛飲”而言,昔日陶淵明似乎尚不失為閑情高致的酒人,而李太白則儼然是個爛醉沉迷的酒鬼。他寧愿一醉致死,“會須一飲三百杯”,“但愿長醉不復醒”,“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生死”。殊不知他所以如此,正緣其赤裸之天才的一份無所隱蔽的悲苦。陶淵明作為一位智者,他能以一己之智慧,為自己覓得一片棲心立足的天地,雖然他時而也有“揮杯勸孤影”的寂寞悲傷,但仍能在“采菊東籬”,“既耕已種”之際,獲得一份“此中有真意”,“不樂復何如”的心靈上的安慰與解脫。可李太白卻除了“痛飲”之外再無任何解脫之物了。那么“酒”真能使詩人獲得解脫,真能“與爾同銷萬古愁”嗎?恰恰相反,“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借酒澆愁的結果卻是越飲越愁,越愁越飲,直至于“痛飲狂歌空度日”。此外,談到李太白詩集中那些浪漫恣縱的“狂歌”,如《遠別離》、《蜀道難》、《將進酒》、《天姥吟》等,都是他憤世嫉俗、狂放不羈之浪漫主義精神與風格的突出體現:想象上卓異神奇;感情上熾烈奔放;風格上豪放飄逸;語言上任縱恣肆,不假雕飾;詩歌體裁上多為不拘格律的樂府歌行,尤其獨特的是他詩歌意境與意象上的極端個性化與超現實性。如他那些極度夸張的,令人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的夢幻、神話傳說,以及對于歷史典故的隨意組合,真有如“列子御風而行,如龍眺天門,虎臥鳳闕,有非地上凡民所能夢想及者”(清人方東樹語),正可謂“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當這位落拓不羈的天才詩人既失望于人世,又幻滅于仙境之后,除了“狂歌”與“痛飲”之外,已一無所有,可杜甫的“空度日”三字又將這僅有的酒與詩也一并抹煞了。杜甫深知以太白的天才與志意,他并不能真正從“痛飲狂歌”中得到滿足與安慰,而只能是在多重失望與悲哀之下,求得暫時的逃避和排遣罷了。
最后一句“飛揚跋扈為誰雄”,是繼前三句寫失望幻滅、落拓悲哀后,總寫此一絕世之天才的絕世之寂寞。“飛揚跋扈”使人聯想到鵬鳥之飛與鯤魚之躍。《說文》云:“扈,尾也。跋扈,猶大魚之跳,拔其尾也。”以詩人之恣縱不羈,迥出流俗而言,正好像《莊子,逍遙游》中那只鯤化而飛的鵬鳥,李白曾多次以此自比。如他在《大鵬賦》里所說的那只巨鯤,它“脫耆鬣(魚背上像鬣一樣的鰭)于海島,張羽毛于天門。刷(沐浴)渤海之春流,晞(晾曬)扶桑之朝暾,□(火花飛進貌)赫乎宇宙,憑陵乎昆侖。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而乃蹶厚地,揭太清,亙層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從這些描述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李白對鵬鳥的振羽高飛,有著極為天真浪漫的想往。其實在現實生活中,且不說你即使飛起來也會因沒有“怒無所搏,雄無所爭”的對手而備感孤寂,僅就這塵世人間樊籬重重的環境而言,像“鵬鳥”這樣巨大的形魄與氣勢,恐怕是連容身之處都沒有,所以李太白才會無奈而悲嘆:“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催兮力不濟。”世上沒有大鵬所期待的天風海濤,更沒有李白《大鵬賦》里所說的可與大鵬并駕齊驅、相伴而飛的“稀有之鳥”。塵世之中只有無知竊笑的斥□與徒爭腐鼠的鴟鳥。于是李太白只得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中——寂寞的騰躍,寂寞的掙扎,寂寞的摧折,以致寂寞的隕落……杜甫這四句詩真乃是一幕絕頂的天才者的悲劇!為了進一步認知李太白的人與詩,我們下面要看一首表現他天才失意之悲的“狂歌”《遠別離》:
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或云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凡是有真知灼見、真知真賞的人,一定能把天下最好的東西吸收過來,變成自己的長處。這首古代歌行就是在吸收和融會了古樂府雜言體加散文化的句式,在楚辭的節律上創造出來的,這是李太白用得最為得心應手的一種體裁形式。你只要反復讀兩遍這首詩,就不難發現他的這些特點。首先是字句上的長短不齊,從三字句到十字句,參差錯落,不拘一格。其次是聲律上的多次換韻,時而隔字押韻,時而數句一韻,時而句句入韻,既突出了古代歌行古樸蒼勁的力度美,又恰好適應了太白所具有的那一份狂放不羈的天性,而且更適合于表現他那種“大江無風,濤浪自涌;白云在天,從空變滅”的藝術風格,因此就首先從形式上給了你一個不同凡俗的直覺印象。其次我們再看詩的內容,《遠別離》是一個傳統的樂府古題,雖然自古人們所表現出的離別之情,曾經有著古今、久遠、長短、生死的不同類別,但最基本的無非只有生離與死別這兩種類型。生離雖然痛苦,但畢竟還有再見的希望;死別即使悲哀,然而一痛之下斷絕了所有的念頭,倒也不至于日后再受相思的煎熬。天下最悲哀的,則莫過于從生離轉變成死別,而且不但死后尸骨無還,更復不知葬在何處。而李太白這里所寫的,正是這樣一種離別。“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相傳帝堯曾將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舜。舜晚年南巡,死而葬在蒼梧的九疑山間,皇、英二女望蒼梧而泣,淚灑湘竹而成斑。其后死而化作湘水之神。詩人以他天才的神思狂想,選取這樣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事象,究竟要表達什么用意呢?對此,前代學者曾有過種種猜測和推論,這點我們后面談。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應是詩篇本身所具有的表層意義和藝術價值。詩人表面所寫的只是離別之情,而且這一離別居然發生在貴為天子的帝王與后妃之間。要知道憑借他們的地位與權勢,是可以避免一切人為的災難和禍患的。如果有什么悲劇連他們都無法避免了,那就足以證明它是帶有極大的普遍性了。所以千百年來,蒼梧九疑始終被這一浪漫而悲凄的氣氛所籠罩,洞庭湖與瀟湘水也一直載著千古之沉哀東流到海。“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這一句,把天下離別的悲苦從古拉到今,從神轉到人,無論從形式結構,還是從情意結構上,都為后來“我”的出現作了呼應和鋪墊。中國古人講天人感應,他們認為,人間若有了不幸,上天就會出現跡象給以回應。“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這句是說:不僅天下的有情之人都被這一離別的悲哀感動了,而且連自然界無情的日月風云、禽獸鬼神也都不禁為之黯然哭泣。這正是李太白天才之狂想的體現,不愧是“驚風雨”、“泣鬼神”的浪漫之語。
前面開端處,詩篇在隔句押韻、錯落有致的章法中,客觀地敘述了一個遙遠而古老的悲劇傳說,這很像一部音樂史詩中的序曲,雖然其中的“誰人”二字已使這悲劇產生了移遠就近、從神到人的變化,但至此還絲毫沒看出有任何借古諷今、借題發揮的跡象來。可是接下去“我縱言之將何補”的一個韻句突然像個木楔子似的插了進來。非但打破了詩篇已有的韻式整齊之格局,而且在內容上也有了更豐富、更含蓄的用意。至此,詩篇開始進入第二個樂章,即詩篇之主題。于是這便有了表層與深層、言內與言外的雙重意義。你看,“我縱言之將何補”一句,不僅把古今的離別之悲巧妙的串聯起來,還把對于人間離別的泛論引渡到“我”所要針對的具體對象上來。“補”是挽回、補贖之意。詩人想要挽回的是那份人間離別的深悲長恨,可是“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這種漢樂府雜言加散文化的句式,與屈原《離騷》之情意的結合,表面是說,光明而尊貴的上天恐怕不會洞悉照見我對他的一片忠誠,既然“不照”也就罷了,可沒想到上天那些雷公、電母、天兵天將(喻皇帝寵信的當權得勢之人)們對我盛怒,發出閃電雷鳴的攻擊。這與屈原《離騷》中的“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同義。這自然使人想到太白任翰林待詔期間那份遇中不“遇”的悲哀。當時玄宗一味沉溺于享樂,致使政權落在奸相李林甫、楊國忠等人的手中。朝內重用奸佞,朝外寵信逆賊,這就為安史之亂種下了隱患。這一切,雖然太白曾經敏銳地預感到了,但玄宗從不給他商談政事的機會;就算有機會進言,但因得罪過玄宗左右的寵信,這些人常在皇帝面前毀謗他,即使他一片赤誠,忠言相諫,玄宗也不會聽得進去,反而更引起皇親貴戚對他加倍的攻擊。所以詩人慨然悲嘆:“我縱言之將何補”,“雷憑憑兮欲吼怒”。既然如此,那么預料中的歷史悲劇又怎么能避免呢?這就跟上古的“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一樣地不幸!“禪”是禪讓,特別指皇位的轉讓。無論古今中外,所有政治不穩定的原因,都與激烈爭奪最高統治地位的斗爭有關,究竟應以什么方式來獲取統治地位呢?是由人民選舉,還是世襲的傳承,或靠武裝奪取政權?中國古代的儒家把“禪讓”作為一種理想的天子易位方式來標榜,而且傳說上古時國君最初不是把皇位讓給兒子的,而是讓給他們選拔出來的、人民擁戴的賢德之人。至禹把皇位傳給兒子啟,中國才開始了父死子繼的世襲制。這不過是被儒家所美化了的理想罷了。要知道,上古離我們那么久遠,又沒有文字記載,誰知道堯就真的是自愿讓位給舜的,舜又果真是無條件地禪讓給禹的?以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殺君弒父之事件而言,誰知這其中有沒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呢?這并非是無端的懷疑,詩人下面說了他所懷疑的根據:“或云堯幽囚,舜野死”,據《史記·五帝本紀》正義所引《竹書記年》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國語·魯語》也有“舜勤民事而野死”的記載。既然歷史上確有“堯野死”之事,那么說不定上古所謂的“禪讓”,也會有漢獻帝讓位給曹丕,曹魏讓位給晉司馬氏一樣的緣由在。歷史告訴我們,只有天子失去了忠臣的輔佐,政權被奸臣所篡奪時,才會有“禪讓”的事。照此看來,遠古的堯、舜之被“幽囚”,遭“野死”,以致與最親近的人“遠別離”,也未必不是由于“君失臣”、“權歸臣”所導致的結果。歷史的發展證明了,并且還在繼續證明著:只要“荃不察余之中情”,“皇穹不照余之忠誠”的現象還存在,那么堯、舜的“幽囚”、“野死”及其“遠別離”的悲劇下場就不可能避免和補贖,這正是詩人李太白寄托在這個古老的離別故事中的深刻寓意。
接下去,隨著詩篇韻律上的轉換,詩人的感慨也逐漸變得深沉和凝重起來。盡管還是接著第一部分來繼續渲染舜與二妃的別離之悲,但經過前面一番以堯之“幽囚”、“禪讓”為參照與陪襯的描述,舜與二妃的離別已不只是普通意義上的別離了,而是對特定社會背景的一種暗示,這就更具有深刻而特殊的歷史政治意義了。既然“余之忠誠”“皇穹不照”,既然“我縱言之”而于事無補,那么像帝舜這樣的失位、失國、亡命、亡家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舜的下場實在太過于悲慘了:“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重瞳”指的是舜,相傳舜是雙瞳,故而又稱他為重瞳或重華。這兩句是說,九疑山有九座相似的山峰,那意外“野死”的舜究竟葬在哪一座山峰之上居然不得而知!天下之悲莫過于此了,以帝王天子之身份,即使沒有秦皇、漢武那樣恢宏壯觀的陵墓與儀葬,恐怕也不至于“野死”吧,何況是死后無葬身之地,以至于其妻妾家人欲哭無處!更為絕妙的在于,這兩句詩還令人在悲哀之余,不禁產生一種自然的聯想,或者說是懷疑:難道舜的“野死”真是“勤于民事”的正常死亡,而小是斃命于非常的兵變或動亂?不然怎么竟然會沒有人知道這一代賢君的“孤墳竟何是”呢?倘能知道孤墳的位置,那么對他的懷念和哀悼還能有一個固定的宣泄祭奠之所,可現在竟然連一個可以痛快淋漓大哭一場的地方都尋不到。于是,整個九疑之山、蒼梧之野的每一個山丘,每一座孤墳,都會因有可能是“重瞳孤墳”而令人感到悲泣;同時也因其不能確指是“重瞳孤墳”而備感壓抑。所以詩人說“帝子泣兮綠云間,隨風波兮去無還”。娥皇、女英因為是堯帝的女兒故又稱“帝子”,傳說當年皇、英二女因不知舜墳何在,而泣遍了整個蒼山竹林,可她們所懷念的舜卻“隨風波兮去無還”。又傳說當年舜與二妃離別時是坐著船走的,沒想這一別而去,竟從生離到死別,不僅尸骨無還,而且孤墳難覓!所以皇、英二女只好將這全部痛苦哀傷全都化作“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了。這是何等深重沉痛的悲哀,何等永恒而遙遠的別離。天地之間何時才能挽贖這種不圓滿的人間憾恨,何時才能消滅造成這不幸與悲哀的根源呢?除非等到那么一天:“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然而蒼山無崩塌之日,湘水無斷絕之時,那皇、英二女揮灑在翠竹上的淚跡——這象征著人間悲劇的“遠別離”也就永遠不會消失。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已經清楚地看到李太白真不枉為“天才”詩人,他不但具有天才的狂想與創作才能,更具有天才的洞察和預見。雖然在他寫此詩時,唐玄宗與楊貴妃馬嵬坡上的“遠別離”尚未發生,但今天當我們面對這樣一番“別時容易見時難”的人間悲劇時,居然會不由自主地將它與古往今來、天上人間、無限江山的“遠別離”都聯系到了一起,尤其詩中那脫口而出的“我縱言之將何補”以及“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等句,不僅真切地傳達出詩人“逢時吐氣思經綸”(《梁甫吟》)的欲求世用的襟懷志意,同時更流露了詩人終于不得真“遇”的悲寂悵惘。這份由生離到死別的離別,就舜與二妃說來,無疑是悲哀之至的;同時對李太白與玄宗的遇而復失而言,難道不也是一種無可挽贖的絕頂之哀嗎?尤其可悲的還在于,這兩種悲劇或許正是出自同一根源!遺憾的是李太白雖具有超世之才,然而他不幸竟誤落凡塵,于是他只好痛飲狂歌,徒嘆悲寂了!
李白最好的詩有兩種類型,一是長篇歌行,另一種是短小的絕句。長詩可以任憑其才情奔騰馳騁,飛揚跳躍,無論怎樣變化都可以;短小的絕句出口成章,帶著一種天然的情韻,沒等詩人感到約束,詩就結束了。李太白寫得最不好的就是七言律詩,因為七律平仄、對仗的格式極嚴格,對于浪漫飛揚、狂放不羈的李白來說,就仿佛一只大鳥被關在籠子里,連翅膀都張不開,更不要說活動自如了。所以本講所選的《遠別離》、《梁甫吟》、《將進酒》、《蜀道難》、《夢游天姥吟留別》等作品,都是李白所最擅長的長篇樂府歌行體的代表;而《玉階怨》、《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等所代表的則是李白的另外一種作風,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一類小詩,對于這一類詩,限于篇幅,本文不做細讀。
【閱讀思考】:
1.什么是浪漫主義?你能從《遠別離》、《蜀道難》、《梁甫吟》、《夢游天姥吟留別》、《將進酒》等詩中體會到李白浪漫主義的精神與風格特征嗎?
2.上題所列之詩你最喜歡哪一首?任選其中的一首,作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上的分析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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