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兆琦 【本書體例】
【原文】:
君子于役(1),不知其期。曷至哉(2)?雞棲于塒(3),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4)?雞棲于桀(5),日之夕矣,羊牛下括(6)。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鑒賞】:
《君子于役》是流傳在東周王畿(今河南洛陽)附近的一首民間歌謠,大約產生在周平王東遷以后到春秋中期以前的這段時間里。作品表現了一位婦女對服役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懷念之情,反映了這個時期的頻繁的戰爭徭役給勞動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春秋前期是一個周天子王權下落,大國諸侯互相爭霸,各國之間劇烈攻伐兼并的時期。單說當時與王畿有關的戰爭徭役,前后就有桓王二年(公元前718)的虢公伐晉,桓王十三年(前707)的興兵伐鄭,惠王二年(前675)的被燕、衛所伐,襄王三年(前649)的太叔帶召戎內侵,以及襄王十六年(前636)的太叔帶二次作亂,周襄王被逐外逃等等。《君子于役》中這位婦女的丈夫究竟是因何外出,是打仗?還是服勞役?作品沒有細說,反正這類問題在當時是很多的。遠的不說,就以《王風》中的鄰近篇章而言:“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揚之水》)就是一首駐守外地的周國士兵們的思鄉歌,表現了他們對于長期駐守在外,而且還常常調動換防的不滿情緒。“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兔爰》)在這里,那些飽經社會亂離,不堪忍受深重的賦稅徭役之苦的周國臣民在怨天恨地,甚至他們覺得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大雕塑家米開朗琪羅在一座睡著的雕像的座子上刻道:“只要世上還有苦難和羞辱,睡眠是甜蜜的。愛能成為頑石,那就更好。一無所見,一無所感,便是我的福氣。因此別驚醒我。啊,說話輕些吧!”(《藝術哲學》)這剛好是“尚寐無吪”四個字的絕好注腳。這是多么憤激,多么苦痛的話啊!“蒼蒼烝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唐李華《吊古戰場文》)盡管統治者們草菅人命,不顧勞動人民死活,但是他們的親人卻心疼地日日夜夜地思念掛懷著他們。這就是《詩經》里《君子于役》、《伯兮》、《卷耳》等一批婦女懷念征夫的作品所由產生的現實基礎。
《君子于役》的大意是說:丈夫服役在外已經很久了,什么時候才能期滿回來?他現在到了什么地方呢?雞上窩(塒)了,太陽落山了,牛羊也都回來了。只有出門在外的丈夫不見蹤影,這怎不叫人思念呢?丈夫服役在外已經很久了,還要在外頭過多少時候呢,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團圓(佸)?雞上架(桀)了,太陽落山了,牛羊也都回來(下括)了,只有出門在外的丈夫不見蹤影,他不會挨渴挨餓吧?“曷至哉”,鄭玄和孔穎達都把它解釋成何時來到,我覺得這樣與第二句“不知其期”的意思重復。朱熹把這句解釋成“今亦何所至哉”,我覺得這樣比較曲折豐富。
這首詩的寫作特點首先是用一種白描手法樸素真實地刻畫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整首詩都是以主人公內心獨白的形式來表現的。在這里沒有《伯兮》中“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客“那種給人以強烈刺激的肖像描寫;也沒有“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愿言思伯,使我心痗”那種發誓賭咒般的激烈情緒,甚至它沒有像《卷耳》中那樣翻進一層的對遠人現時活動的種種設想,如“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等等。他只是用一種洗煉的筆調,如實地勾畫出了這位善良的女主人公的一片癡情。她的思想象一泓碧水,深沉澄澈;她的感情象一道小溪,汩汩流淌,曲折纏綿。她對親人的那種無限關心、無限憂慮,以及她那種無比細膩的懷念之情,就是通過“不知其期”、“不日不月”、“曷至哉”、“曷其有佸”、“茍無饑渴”等這樣幾個聚光點反映出來的。而讀者也就可以由此明白,由此推知征人在外的一切顛沛勞碌,一切衣食住行的艱辛無一不在這位善良妻子的憂思掛念之中了。《小雅·何草不黃》中寫道:“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小雅·采薇》中寫道:“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這是兩首反映西周末期周國役夫士卒具體生活的詩篇,這不早就對《君子于役》中這位女主人公的“曷至哉”、“茍無饑渴”的內心呼問作出回答了嗎?其實女主人公自己在此何嘗不知?她的憂傷掛念不就是因為想到這些才變得格外沉重難捱嗎?這篇作品的心理描寫是成功的,它用它洗煉的筆調極大程度地誘發了讀者對于這位女主人公的形象以及她在當時這種特定環境中的種種音容步履的豐富聯想,從而更突出地顯示了作品對讀者的感染力。
《君子于役》在寫作方法上的第二個突出特點是成功地描寫景物、渲染氣氛,使之與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情緒融為一體,從而構成了一種迷離悵惘,深沉綿緲,使人無限心折、無限流連的藝術境界。“雞棲于時,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屬于環境景物描寫的實際上只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這十二個字,但在其所構成的藝術境界中,我們難道不是除了看到夕陽中走下山崗回到煙村來的牛羊外,同時,甚至首先看到那些荷鋤的農夫,提籃的桑女,以及那些擔著背簍的樵子漁父嗎?天黑了,這是一個鳥還巢,獸歸窩,人人返回村落,返回家園的時刻啊!可是,“望盡千帆皆不是”,怎么這里邊就獨獨沒有自己長年外出的丈夫呢?他究竟到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不要說和別的人家,就說是和那些禽獸比一比吧,我們的這位女主人公在當前這種環境中是感到多么孤單、多么冷落、多么凄涼啊!由于這兩句寫景是在女主公的心理獨白中敘述出來的,所以讓人讀起來覺得它是那樣的自然省力,它與女主人公的失意情緒是那樣的統一和諧,它仿佛有聲有色,可觸可聞;它悱惻纏綿,深沉遼遠,使人不由地為之心動神搖,柔腸百結。
《君子于役》在表現與描寫傍晚的環境景色和念遠懷人、感傷別離的這種關系上,是具有開創性的。從此,后人的無數詩歌、辭賦、戲曲、小說都相繼而起紛紛地描寫這種場面境界,如曹植的《贈白馬王彪》,“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潘岳《寡婦賦》:“時曖曖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飛而赴楹兮,雞登棲而斂翼。歸空館而自憐兮,撫衾裯以嘆息。”其他如李白的《菩薩蠻》、白居易的《閨婦》、李清照的《聲聲慢》,以至現代評劇《小女婿》中“鳥入林,雞上窩”的唱詞。它們的工拙盡管有別,但卻顯然都是與《君子于役》中的這種環境景物描寫一脈相承的。清代許瑤光在他的《〈再讀12詩經〉四十二首》中寫道:“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說得很好,但實際上《君子于役》沾溉后人的豈止是“唐人閨怨”呢?
上一篇:《吊屈原》原文與鑒賞
下一篇:《君子偕老》原文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