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安文君 【本書體例】
【原文】:
恭承嘉惠兮(1),竢罪長沙(2)。仄聞屈原兮(3),自湛汨羅(4)。造托湘流兮(5),敬吊先生(6)。遭世罔極兮(7),乃隕厥身(8)。烏乎哀哉兮(9),逢時不祥(10)!鸞鳳伏竄兮(11),鴟鴞翱翔(12)。茸尊顯兮(13),讒諛得志(14);賢圣逆曳兮,(15)方正倒植(16)。謂隨夷溷兮(17),謂跖蹻廉(18);莫邪為鈍兮(19),鉛刀為銛(20)。于嗟默默(21),生之亡故兮(22);斡棄周鼎(23),寶康瓠兮(24)。騰駕罷牛(25),驂蹇驢兮(26)。驥垂兩耳(27),服鹽車兮(28)。章甫薦屨(29),漸不可久兮(30)。嗟苦先生(31),獨離此咎兮(32)!
誶曰(33):已矣(34)!國其莫吾知兮(35),子獨壹郁其誰語(36)?鳳縹縹其高逝兮(37),夫固自引而遠去(38)。襲九淵之神龍兮(39),沕深潛以自珍(40)。獺以隱處兮(41),夫豈從蝦與蛭螾(42)?所貴圣之神德兮(43),遠濁世而自臧(44)。使麒麟可系而羈兮(45),豈云異夫犬羊(46)!般紛紛其離此郵兮(47),亦夫子之故也(48)!歷九州而相其君兮(49),何必懷此都也(50)?鳳凰翔于千仞兮(51),覽德輝而下之(52);見細德之險徵兮(53),遙增擊而去之(54)。彼尋常之汙瀆兮(55),豈容吞舟之魚(56)!橫江湖之鱣鯨兮(57),固將制乎螻蟻(58)!
【鑒賞】:
在中國文學史上,賈誼歷來與屈原并稱,而第一個看到并揭示了他們之間的深刻聯系的,就是我國的偉大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司馬遷。他在《史記》這部不朽巨著中,用富有深情的文字,為屈、賈二人立下了一篇傳誦千古的合傳。從這篇傳中,我們可以看到,屈、賈雖生異代,卻有著許多不同尋常的相似。首先,他們都有著非凡的政治抱負和進步的政治理想:屈原懷有“美政”理想,主張改革當時楚國的腐敗政治,選賢任能,修明法度,實現國家的富強;賈誼也主張實行“仁政”,消除時弊,削弱藩國,鞏固和發(fā)展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其次,他們都博學多才: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賈誼也“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故而他們都不僅是優(yōu)秀的政治家,同時也都是杰出的文學家。更重要的是,他們還有著極為相似的生活經歷:屈原早年曾任楚懷王左徒,“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而賈誼則以弱冠之年而被“文帝召以為博士”,并深受賞識,一年中超遷至太中大夫,并考慮讓他“任公卿之位”。他們都是少年得意。但是,他們后來又都是因為受權貴、小人之讒毀遭到貶謫,而最終都沒能擺脫賢才遭忌,忠而被謗,抑郁而終的悲劇命運!所以,賈誼是最能夠同情和理解屈原的。無獨有偶的是,百余年后的賈生所被貶謫之地,又恰恰是當年屈原的故國。這就難怪當他貶謫經過湘水時,情不自禁地要“為賦以吊屈原”了。而他的“吊屈原”又何嘗不是在吊自己呢?班固的《漢書·賈誼傳》中講得更為明白:“誼既以謫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者,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誼追傷之,因以自喻?!边@“追傷”和“自喻”就正好可以用來說明這篇《吊屈原》的主旨所在。
本文的起首八句,可以說是全篇的引子:首先寫自己被貶到長沙“待罪”,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對屈原的憑吊,指出造成屈原不幸的原因就在于“遭世罔極”。這里雖只寥寥數句,卻不僅交代了為文的緣起,而且也宣泄了自己強烈的愛憎和與屈原異代同悲的感憤,這就為全文的主旨——“追傷”和“自喻”定下了感情基調。接著作者以“烏乎哀哉兮”這一沉痛的感嘆和“逢時不祥”這一悲憤的語句承上啟下,正面展開鋪敘對屈原不幸曹遇的憤慨和悼惜之情,蟬聯而下的五組排比句,又全以比興象征的手法,形象鮮明地刻劃出了一個是非不分、賢愚不辨的黑暗險惡、變化無常的混濁世界:這里的賢人君子“伏竄”、“逆曳”、“倒植”;而齷齪小人卻“翱翱”、“尊顯”、“得志”。這對比是何等鮮明!接著又在吁嗟唏噓的感嘆聲中,把情之波瀾再推進一層,圍繞著“生之亡故兮”再作一番鋪陳,仍然用比興對比的手法,通過列舉一系列象征性的事例,來慨嘆世道的黑白混淆,賢愚易位。這反復吟詠的主旋律,不僅顯示了當時社會的本質,也反映了正直賢能之輩與黑暗現實的尖銳矛盾。而結尾一句,既是對本段的收束,也是又一聲深喟長嘆。這一段作者一唱三嘆、一波三折,體現了作者對屈原的深刻理解和同情,正是基于這種理解和同情,作者不僅能夠寫出屈原的悲劇,更能夠揭示出造成這種悲劇的時代和社會原因。這不能不說作者對時代和社會的認識是清醒和深刻的。
如果說文章的前一部分還主要是對屈原的“追傷”的話,那么后一部分則從“追傷”主要轉向“自喻”,或者說在這里“追傷”和“自喻”已經交融了一片。所以“誶曰”以下,在此并不僅是對全文的總結,而且還是作者思想感情的進一步深入與發(fā)展?!耙岩?國其莫吾知兮,子獨壹郁其誰語?”這是在說屈原呢?還是在說自己?在這里恐怕已是難以截然分開的了。讀到此,我們不禁會想起屈原《離騷》中的“亂”詞:“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成之所居!”詩人屈原當自己的高潔胸懷無人理解,“美政”理想無法實現時,毅然而然地決心效法前賢,以身殉國。賈誼在這里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對于屈原的這一做法的不贊成,但實際上他主要只是為了抒發(fā)自己內心的憤懣和對社會的批判?!傍P縹縹其高逝兮”以下八句,表面上是說屈原應該象鳳凰一樣高飛遠舉,象神龍一樣潛身自藏,但其主旨卻并非只是要屈原全身遠禍,而主要是為了表明自己要堅守志節(jié),決不同小人同流合污的堅定信念!明知道屈原的悲劇是由于“遭世罔極”“逢時不祥”所造成的,卻希望他能夠遠離那個“濁世”而保全自己,這實際上只是體現了作者對屈原的悲劇結局的同情和惋惜。同時,誰又能說其中不是蘊含著作者“自傷”的情懷呢?“使麒麟可系而羈系,豈云異夫犬羊”這二句更是表明了作者對人格獨立的珍惜,對自由自在的向往:他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受他人的羈絆。這種要求追求人格獨立的精神在封建社會的文人中,還是難能而可貴的。這種精神在以下的文章中得到了充分的展開:作者責怪屈原不該明知楚王昏庸,國家黑暗時還要倦懷不舍以致徘徊招禍,而應該賢臣擇明主而事。這里,作者的批判矛頭已經直指最高的封建統治者。這種大膽的思想對于那些封建統治者一味地愚忠愚孝的人來說,的確是有點離經叛道的味道,然而這正體現了作者要堅持自己理想,決不就節(jié)從俗的獨立人格。當然,屈原最終以身殉了自己的崇高理想,可以說是以更為激烈方式保持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對此賈誼并非是不知道或不理解,而只是因為他對屈原愛之過深,故不忍其赍志以沒罷了。同時在這里,賈誼也是在通過對屈原的“追傷”來表示“自喻”罷了。我覺得清代林云銘分析的一段話頗有一些道理,他說:“人皆以原系楚宗室,義不可去。謂誼不知原之心。然《離騷》、《遠游》諸篇,原曾自述其志,誼所素聞。第以負長才而不見用。偏值天下一家一世,恨不能如原之時,列國分域,可以任其所適。此意不敢明言,聊借古人以自寄耳。非以此責原也。與東方曼倩《答客難》同義,從來未經拈破?!?《古文析義》)卷七)原來賈生在此不過是在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
然而,雖然賈誼對當時的社會現實有著清醒的認識,但卻無力改變這一不公正的社會現實。所以賈誼最終也只能同屈原一樣,擺脫不了封建社會所加于他們身上的悲劇命運。
賈誼的這篇《吊屈原》賦,從藝術形式到表現手法上都是同屈原賦一脈相承的,它繼承了“楚辭”以抒情為主的傳統,大量地運用了“依《詩》取興,引類譬諭”(王逸《離騷經序》)的比興象征手法,這種例子在賦中比比皆是,茲不贅述。但更重要的是,賈誼之所以能與屈原相并稱,就在于他的賦真正地繼承了屈賦的精神實質。正如劉熙載所指出:“屈子之賦,賈生得其質”(《藝概·賦概》)。之所以能“得其質”,就在于他如屈原一樣,同有憂國憂民之心,治世安邦之志,但又都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所以他們的心靈最能夠獲得溝通和共鳴,正如王芑孫《讀賦卮言·導源篇》所云:“賈傅以下,湛思邈慮,具有屈心”。這也就是這篇能夠顯得如此情真意切,哀怨感人的內在原因。
上一篇:《吉日》原文與鑒賞
下一篇:《君子于役》原文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