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江南
—抹不去的家鄉記憶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
人語驛邊橋??。
—皇甫松《夢江南》
歷朝各代都有各自流行的文學體裁,先秦散文漢代賦,唐朝詩盛宋朝詞,再接下去,元曲、明清小說漸漸嶄露頭角,一直演變發展。皇甫松身為唐朝詩人,他這一闋詞也算是開了先例。清朝學者陳廷焯在他的《白雨齋詞評》中評論這闋詞:“夢境化境,詞雖盛于宋,實唐人開其先路。”
“夢江南”又叫“望江南”或“憶江南”,宋朝詞人有不以此為題寫過名傳千古的詞作。
溫庭筠的“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極負盛名,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更是將江南景色之美刻畫得淋漓盡致。相比之下,皇甫松的這首《夢江南》并不怎么出名,但古代文人對這闋詞的評價卻都不低。清末著名文學評論家王國維就對此給予了極度贊賞:“情味深長,在樂天、夢得上也。”能讓王國維贊不絕口,并且排在白居易和劉禹錫兩位大家之上,皇甫松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
皇甫松系睦州新安人,他生活的這片土地屬于典型的江南丘陵,初春小雨潤如酥,夏季蓮葉接天碧,秋天山寺尋桂子,寒冬梅動月黃昏。每個人對家鄉都有執著的依戀之情,不論是窮鄉僻壤還是魚米之鄉,生養自己的那片土地始終都是無法取代的,從而有了落葉歸根的說法。
皇甫松身為土生土長的江南人,他對江南這塊土地也充滿了極其深厚的感情,在夢中也對江南景色念念不忘。
夜幕降臨時,房中的燭火燃起,火苗舞動,將四周照得一片光亮。待到蠟燭燃盡,火光也漸漸開始暗淡下來,屏風上鮮艷的美人蕉因為光線不足而變得模糊不清。皇甫松昏昏欲睡,慢慢地合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夢中的景色是如此熟悉,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家鄉江南。他在夢中所看到的正是五月梅子成熟時的景象。那個時候正值江南多雨,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敲打在河兩岸的青石板小路上。河中間飄蕩著一艘小船,而他自己就在這艘小船中,悠閑地吹著竹笛。夜雨瀟瀟,雨水落入河水之中,蕩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雨聲和著笛聲,奏了一曲江南鄉音,在耳邊喃喃細語,訴說著江南的那些往事。
夢中的雨,夢中的江南,因是家鄉,別有一番溫馨之感。我素來喜歡夜間縮在被窩里聽窗外的雨聲,尤其是梅雨季節的小雨,淅淅瀝瀝的,有節奏地伴人入夢,比任何催眠曲都管用。
一闋詞就是一幅畫,讀一句,眼前就慢慢地多出一部分畫面。
入夢前,燃盡的蠟燭,漸漸昏暗的燭火,畫著美人蕉的屏風……入夢后,五月的江南,梅林已經成熟的青梅,水鄉的小橋流水依舊靜謐,在夜晚中恬靜安詳,飄蕩在水面上的烏篷船緩緩向前,有人站在船頭幽幽地吹著竹笛,夜雨瀟瀟,靜靜地落入河水之中……
蘇軾夸贊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我倒是覺得,皇甫松這首《夢江南》也有這樣的效果,甚至在意境上更勝一籌。
我最喜歡開頭“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這一句,其中又屬“蘭燼”二字用得最特別。不過這二字并非皇甫松原創,他是化用了李賀的詩“蠟淚垂蘭燼”。很多人在讀這闋詞的時候或許都喜歡“夜船吹笛雨蕭蕭”,確實,若論意境最美,當推此句。
古人都喜歡用“蕭蕭”來形容風雨,比如岳飛的《滿江紅》中就寫到“怒發沖冠,憑欄處、蕭蕭雨歇”,《易水歌》中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這一句。“蕭蕭”一詞可形容風急雨驟,也可形容小雨淅淅瀝瀝,在這首《夢江南》中,結合意境,“蕭蕭”的意思當屬后者。這也正是中華語言的奇妙之處,同一個詞居然可以有完全相反的兩個意思。
詩詞之美,有時候并不在語句的華麗,而是能否感染他人。初次見到這闋詞不過是偶然,我隨意瞄了幾眼,或許因為我的家鄉也在江南的緣故,竟大感親切,仿佛自己就是那夜晚在船上吹笛之人,雖然我并不會吹笛。
我一直都知道古人喜歡在房中設置一屏風,電視上也看到過不少這樣的畫面,然而詞中那畫著美人蕉的屏風卻讓我特別親切,甚至心血來潮想依葫蘆畫瓢買一個來擺放在房中。依稀想起,小學母校的門口就種有這種花,顏色鮮紅,嬌艷欲滴。
后來我才明白,我真正感到親切的,其實是兒時的江南記憶。如此一想,我頓時明白了皇甫松寫這闋詞時候的感覺了。無論是青梅也好,美人蕉也罷,那都是江南的果,江南的花,它們所代表的,是抹不去的江南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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