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死”“活”
堆砌玲瓏玉一函,蕭疏活潑口三緘。
散財于市應無契,取法乎人始不凡。
會許青蓮承烈火,豈能枯木倚寒巖。
寄身心共花爭放,恥任西風峭處芟。
詩中法度,以死活最難通徹;詩家法眼,以死活最易為所輕忽。惟詩之生機,瞬息萬變,死活常在一字之間,雖不可不察,然實難察之。
《紅樓夢》之“香菱學詩”,香菱舉陸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請教黛玉,黛玉誡香菱:“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所謂“再學不出來”,即是死法。死而復生,殊非易事。然則放翁此句何以竟為死法?錢公賓四曾點評此句:“放翁這兩句詩(筆者注:指“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對得很工整。其實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詩背后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里面。這個人,在書房里燒了一爐香,簾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臺,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后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么人來當都可,因此人并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錢公談言微中,得其旨矣。
由放翁此句約之,詩之死法,大略四端。其一堆砌,其二虛寂,其三巧飾,其四假作。堆砌必無生趣,無生趣必虛寂,虛寂必以巧飾助之,巧飾助之必嫌假作。故此四端,實則一體也。
堆砌,俗手所不免。虛寂,右丞《輞川集》中亦或有之。巧飾,太白《古風》中亦或可見。假作,則詩家不為,然則假本無詩,于詩情而言,必先死而后假,故假作可暫姑置不論。余三端,堆砌可漸而除之;巧飾,人情所難免;須刻意杜絕者,虛寂也。
詩必活潑始能動人,必動人始能生機長存。而虛寂,或被人誤以為高致,而生趣之賊也,故四端之中,為害尤甚。
《葛藤集》中有禪家故事,稱一老嫗供養某庵主20年,著意美女服侍庵主飲食。一日欲試探庵主根底,著送飯美女如此這般行事,以見庵主境界。美女送飯訖,如老嫗約,緊抱庵主,以言挑之:“似這般情形庵主欲何為?”庵主答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老嫗聞說,一怒逐庵主,自嘆20年養一俗漢。
此公案耐人尋味,于詩尤發深省。若二十年工詩,墨守枯木倚寒巖之虛寂死法,則真俗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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