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謝宣城朓·沈約
王喬飛鳧舃,東方金馬門。
從宦非宦侶,避世作避諠。
揆予發皇鑒,短翮屢飛翻。
晨趨朝建禮,晚沐臥郊園。
賓至下塵榻,憂來命綠尊。
昔賢侔時雨,今守馥蘭蓀。
神交疲夢寐,路遠隔思存。
牽拙謬東汜,浮惰及西崑。
顧循良菲薄,何以儷玙璠。
將隨渤澥去,刷羽泛清源。
沈約與謝朓曾在竟陵王西邸結為文友,嗣后又一同在宦海中沉浮;在這過程中經常相互推許,相互勉勵,交情是很深的。
齊明帝建武元年(494),正是朝廷多事之秋,蕭鸞(明帝)先后殺了曾受皇位的蕭昭業和蕭昭文,登上帝座。竟陵王憂懼而死,隨王及諸王也相繼被殺,游于諸王門下的沈約與謝朓也受到沖擊,沈約先由吏部郎出為東陽(今屬浙江)太守,接著謝朓也于翌年出為宣城太守。不久,沈約即被召回朝廷,進號輔國將軍,征為五兵尚書;但是,謝朓卻仍滯留宣城太守任上,還生了一場病。在病中,他寫了一首詩給沈約,題為《在郡臥病呈沈尚書》,詩中敘寫他在宣城似官似隱、亦官亦隱的宦海生涯,也表達了對沈約的懷念:“良辰竟何許,夙昔夢佳期。”于是,沈約寫了這首酬答詩《酬謝宣城朓》,詩題一本作“謝宣城朓臥疾”。沈約這首酬答詩前半首(十句)抒寫了自己的宦況和胸懷,后半首(十句)則對謝朓加以贊頌和勉勵。
頭兩句寫王喬,寫東方朔,并沒有太深的寓意,只是說他自己曾經當過縣令,而今官至尚書。“王喬飛鳧舃”,傳說王喬為東漢時人,曾經當過鄴縣令。每月初一自縣治至朝中晉見,皇帝見他來來往往不曾坐車,也不曾騎馬,感到詫異。便派人窺探他用什么交通工具,只見他將入朝時,有兩只鳧(野鴨)從東南方飛來,于是派人暗中等待飛鳧來時,張網捉之,抓到一只,原來卻是一只舃(鞋子)。這則神仙佳話,后來便成了縣令的典故,以“鳧舃”作縣令,以“鳧飛”代縣令去官。《梁書·沈約傳》載,沈約“齊初為征虜記室,帶襄陽令”。就是說,齊高祖蕭道成建國之初,他曾經當過襄陽縣令,這正切合“飛鳧”典故。“東方金馬門”,是說漢武帝時,東方朔待詔金馬門,為皇帝近臣。東方朔是因善“俳詞”詼諧得以親近皇帝的,這里沈約以東方朔自擬,意在說明他以文詞見重于朝廷,近似東方朔待詔金馬門。這句當是指自己入朝為尚書事。
“從宦非宦侶,避世作避諠”,這兩句寫自己與謝朓在仕途上的不同經歷和共同態度。兩人當官內外上下常不同時,也不同階,沒有做過同僚,可以說“非宦侶”;然而他們有一點是共同的,有避世的想法,卻無避世之實,只是把逃避朝市的喧鬧權代避世而已。《梁書·沈約傳》云:“(沈)約性不飲酒,少嗜欲,雖時遇隆重,而居處儉素。”有點身在魏闕,而心在江湖。這與謝朓的所謂“既歡杯祿情,復協淪洲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有近似之處。他們盡管宦途上并非齊肩而進,但都有亦官亦隱的情趣。
“揆予”六句,寫他如何得到皇帝的賞識,雖然像短翅膀的鳥兒,卻向上翻飛,又寫他如何早朝理政,晚沐郊園,再寫他如何客來像徐孺下榻迎接,憂來則像曹操借酒解憂。這六句寫的是謝朓去宣城以后,沈約自己的宦海經歷和幽思情致。沈約在朝為官時,并沒在京中建造豪華的第宅,而是在郊外的東田蓋了幾間茅房作為第宅,并作了《郊居賦》。賦云:“爾乃傍窮野,抵荒郊,編霜菼,葺寒茅。構棲噪之所集,筑町疃之所交。”他退朝后便是居住在這荒郊野外的茅屋之中。實際上也近于隱居生活。這也正是他所向往的,即《郊居賦》所謂“跡平生之耿介,實有心于獨往,思幽人而軫念,望東皋而長想”,亦即上文所謂“避世作避諠”。
自“昔賢”句以下,筆鋒一轉,即把描寫對象轉向謝朓,贊頌謝朓的賢能,抒寫對謝朓的懷念,再聯系自己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語。“昔賢侔時雨,今守馥蘭蓀”,說這位宣城太守如同昔賢,布澤于百姓,其美德之芳馨,猶如蘭蓀之類的芳草。《韓非子·主道》云:“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這里言謝朓之侔同于“時雨”,并不是指他為“明君”,而是說其澤利于百姓;所以其香馥之氣勝過蘭蓀。謝朓在宣城任太守,的確很關心民瘼,為老百姓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天旱的時候,他和老百姓一起到敬亭山去求雨,寫了《賽敬亭山廟喜雨》詩。他為政重本抑末,反對兼并,他在《賦貧民田》詩中說“會是共治情,敢忘恤貧病”,“敦本抑工商,均業省兼并”,這都說明他在那里施行了有益于民的德政。沈約對他的贊頌,不是沒有根據的吹捧。
“神交疲夢寐,路遠隔思存”,寫出對于謝朓的思念,即在夢寐之中,也無時不神馳于左右,即在千里之外,也無時不存想于心胸。從這里可以看出兩位詩人的交情之深,思念之切。所謂“文人相輕,自古而然”(曹丕《典論論文》),在他們二人之間,我們看不到這種陋習。這兩句詩所表現的情誼,真可以看作唐代詩人李(白)杜(甫)春樹暮云(杜甫“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之思的先聲,是古來文人交誼的典范。
“牽拙”四句是詩人的自謙,也是對友人的鼓勵。“東汜”指日出處,“西崑”指日落處。這是唐代李周翰的注解。按照這樣注解,“牽拙謬東汜,浮惰及西崑”,其大意當是詩人謙稱自己才拙性惰,以致虛度光陰。“菲薄”,言質性淺陋;“玙璠”,君王所佩的美玉。詩人謙稱自己的確(良)才疏學淺,無法同謝朓這樣的美玉俊才相比擬(儷)。這四句是沈約故意妄自菲薄而對謝朓作言不由衷的溢美嗎?不是的,這里很富于真情實感。沈約對謝朓的才華的贊許是一貫的,就在謝朓含冤而死之后,他所作的懷舊詩《傷謝朓》還是給予高度的評價:“吏部信才杰,文鋒振奇響。調與金石諧,思逐風云上。”
結尾兩句態度由贊許轉為鼓勵,格調低沉轉為激昂。“渤澥”,即渤海,古時亦泛指滄海;“清源”,清水源,這里指清流。“將隨渤澥去,刷羽泛清源”,言將如飛鳥(鴻雁之屬),隨流入海,刷羽泛波,到達一個新的境界。唐駱賓王《秋雁》詩結句“何當同顧影,刷羽泛清瀾”,與之近似,有互勉互慰之意。這末尾兩句雖然意象不很鮮明,也許還帶有玄言詩的影子,顯得模糊,但肯定是對謝朓的鼓勵,鼓勵他追求一種新的人生境界。
這首酬答詩,把敘事與抒情結合起來,抒情之中帶敘事,透過言表,敘事反而居于主導地位;這首酬答詩多用賦比手法,而比則多用一般性的以物為比和以事為比,很少以景為比,又缺乏起興的句子,所以雖有巧思,卻缺少韻味。給人的印象是,詞采有馀,而情韻不足。不過能以如此宏大的篇幅,容納如此豐富的內容,不是大手筆,也是難于達到這樣的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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