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改罷自長吟
在各種藝術中,文學最本質的特征之一,就是其形象不能直接感知,它在本質上是訴諸于想象的。語言文字于文學形象僅具符號意義,這些符號要在想象中還原為形象,則必須經過視、聽感官的中介(看書或讀書)。從而文學欣賞仍與視、聽感官相聯系,而與聽覺器官聯系尤為密切,故有人又稱其為“聽覺——想象藝術”。
聲音因素在文學,固然不如它在音樂中結構層次那樣高;但在不同的文學類型(體裁),其具體狀況也大相徑庭。“詩歌是最接近音樂的文體”(別林斯基)。小說可以看,詩歌卻必須誦讀;小說可譯性較強,詩歌可譯性較差(李白、杜甫的詩譯成外文,便很難保持原作的神韻)。“文學固然沒有完全拋棄聲音因素,但是已把音調降低為只供傳達用的單純的外在的符號”(黑格爾)。對于詩歌來說,又不盡然。聲音因素在詩歌,比較于其它文學體裁,有著更為積極的意義。
詩與文從其誕生之日始即有一根本的區別。即最早的文是刻在甲骨上用來看的;而最早的詩歌是活在人們口頭上吟唱著的。列代樂府“于周代則屬于《風》、《騷》,于漢則屬于古詩,于晉唐則屬于《房中》、《竹枝》、《子夜》、邊調等,于兩宋則屬詩余,則金元則屬雜劇。”(吳梅《中國戲曲概論》)因此詩歌從一開始就富于節奏,與音樂結下不解之緣,比文更具審美價值和藝術活力。雖然詩與音樂在發展中也有分有合,但由節奏、音律等規定的音樂性卻始終不曾消失,列于樂府的詩固然能唱,即使不能唱的詩也可以吟誦。這大約是古代詩歌能長期流傳的一個重要因素,而一旦詩歌只供印出來看的時候,詩的活力也就減值了。印度大詩人泰戈爾在詩中對此表示了深深的遺憾,原詩過長,節編如下:
我把我的詩
緊密地裝在這本子里
象一只擠滿了鳥雀的籠子一般送去給你。
我的詩句群飛穿過的空間,都被留在外面。
在公子王孫閑暇的悠閑的年月,
詩人天天在他的仁慈君王面前
朗誦他的詩句,
那時候還沒有出版社的鬼魂
在用黑色的沉默
來涂抹那共鳴的悠閑的背景,
那時候詩句還不是用整齊的字母排列起來,
叫人默默地吞咽下去。
我嘆息,我恨不生在迦梨陀娑的黃金時代,
我是無望地生在這忙亂的出版社的時代,而你,
我的情人,是極端的摩登的。
懶洋洋地靠在安樂椅上
翻著我的詩卷,
你從來沒有機會半閉著眼睛
來聽那音節的低吟
而最后給你的詩人戴上玫瑰的花冕。
你給予的唯一報酬
就是幾個銀角
支付給大學廣場上
那個書攤的售書員。
這使人聯想到魯迅說的話:“詩雖然有著看的和唱的兩種,但究竟以唱的為好”,在泰戈爾看來,詩歌如不靠吟唱流傳,而用整齊的字母排印叫人默默吞咽,是多么煞風景的憾事啊。而我國的古代詩詞,正是在吟誦中寫出,又在吟誦中得到流傳的。俞平伯先生深知個中三昧,他說:
目治與耳治,不可偏廢;泛覽即目治,深入宜兼口耳,所謂“聲入心通”也。《詩大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長言、嗟嘆、永歌,皆是聲音。詩與聲音的關系,自較散文尤為密切。杜甫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說“續兒誦文選”,可見他自己做詩要反復吟哦,課子之方也只是叫他熟讀。作者當日由情思而聲音,而文字,及其刊布流傳,已成陳跡。今之讀者去古云遙,欲據此跡進而窺其所以跡,恐亦只有遵循原來軌道,逆溯上去之一法。當時之感慨托在聲音,今日憑借吟哦背誦,同聲相應,還使感情再現,反復吟誦,則真意自見。(《略談詩詞的欣賞》,有刪節)
吟與誦嚴格說來是一事二體,它們的目的相同、效果相當,而方法不同。吟近乎唱,又稱吟唱,這是一種傳統的或舊式的吟詩法。由于伴有一種類乎曲譜的特殊腔調,所以較能體現詩歌的音樂性,這是它的優長。據杜甫《夜聽許十一誦(當即吟)詩愛而有作》形容道:“誦詩渾游衍,四座皆辟易。應手看捶鉤,清心聽鳴鏑。精微穿溟滓,飛動摧霹靂。”可見效果是好的。但古人吟詩之法,沒有科學手段記載,只能口授心傳,具體情況至今不得而知。時下還有不少老一代的同志雅好此道。筆者曾從宋謀場先生處得到中華詩詞學會成員吟唱舊體詩詞的錄音磁帶,得以一飽耳福。大抵這種傳統吟詩方法并無一致的標準,有的腔調依傍地方戲曲,有的是自譜歌曲,有的則是即興的吟唱,均帶濃厚的地方色彩與方音,或為京腔,或為楚聲,或為越調。傳統吟唱法的不足之處,似乎也就在這里了。它近似唱戲,演員盡管唱得很好,但沒有字幕,一般聽眾難以聽懂。不免有音隔胡越終不相解之憾。它似乎更適宜作為一種吟誦形式供愛好者欣賞,似不適宜作為普遍的方法加以推廣。
筆者曾就吟誦一道請教于鄭臨川先生。鄭先生說:“吟誦是我多年讀詩詞古文的習慣,由好之而樂之,歷時甚久。尤其是詩詞,非吟誦無以見其妙,因為詩詞作為文體,意境詞句固不可缺,聲律尤不可少,我嘗說詩詞的靈魂大半存乎音韻,而音韻非通過口耳無以傳其神。故每吟誦之際,如幽靈附體,不知不覺進入詩人境界,入神之處,幾乎感到此詞此句是出自本人肺腑,樂在其中矣。我的吟誦經驗有兩點可供參考:一是要主客相生。就是說吟誦先從自己根據閱讀作品的心得體會來行腔,其中保持著自己的個性,這一點很重要;其次,再從平時愛聽的歌調、戲曲、曲藝等方面自然地融入原來的本腔,主客相生,增加音調之美。最重要的是必須化得天衣無縫,絲毫不能勉強做作。唯其有個性在,吟誦才沒有固定程式,此與唱歌大不一樣,機械學習他人,只能供作笑柄,不可不注意。二是要行腔自然,根據原作與個人體會吟誦出來,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或如風來松下,泉流石上,以自然之美,引人入勝。旁人側聽,易興同感。”這一席甘苦之言,可說將吟詩的奧秘,它的優長與難能之處,和盤托出了。
誦與吟略有不同,它偏于讀,或稱朗誦。它揚棄了舊有的類乎唱戲的腔調,但只要得法,仍能傳達詩、詞特具的音樂性。這種辦法宜于采用普通話,因而容易推廣。據說聞一多先生朗誦楚辭和唐詩,就給聽者留下過極深刻的印象,可見也是行之有效的“因聲求氣”之方法。總之,吟唱與朗誦的辦法不妨兼收并蓄,根據不同場合予以采用,以獲得充分的詩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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