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

遙遠的牽牛星上的牛郎，有著英俊的容貌，天河邊的織女，也清麗無雙。她在織布，美麗的雙手一刻不停地忙碌，機器的聲音響個不停。可是，織來織去，總是織不好，一匹也織不成——原來她一直淚眼模糊，晶瑩的淚珠像雨點一樣落下來。和心愛的人只隔了一條淺淺的銀河，并不是很遠。兩個人卻不能說話，只好相對無語。癡癡相望，兩兩相思。

大多數人接觸牛郎織女的故事，是從小學課本上，課本寫得很簡單，也毫無美感，勾不起好奇，也入不了心，屬于風中的羽毛，片刻就沒了蹤影。

真正喚起對牛郎織女的好奇心，必是奶奶或者姥姥，于夏夜，搬一把年代久遠的竹椅，手里搖著芭蕉扇，半瞇著眼睛。時光如同清水，漫過月影和孩子的渴望。

樹影婆娑，風送花香，天上一抹云，牛郎織女星像鑲嵌在湛藍天空的兩粒寶石。周圍圍著小兒孫，一雙雙眼睛亮閃閃，如天上的星。

從前啊，有個可憐的放牛娃，受盡了哥嫂的氣，除了一間空空的茅屋，就是一頭老得快走不動的牛……三兩樹桃花屋后笑春風，幾叢綠草門外送夕陽。

老祖母這么一開頭，神秘的色彩就出來了，一副靜謐安閑的風景畫，在眼前徐徐展開，有些寥落，有些清冷，也有些煙火氣。

小時候讀《聊齋》，常懷這樣的憧憬，嬰寧野外的家，狐仙深山的院，都有這個味道。

于是，夜半露冷，還蹲在院子里，仰望星空——織女現在在做什么，她有多美？牛郎站在銀河邊幾千年，他不累嗎？那兩個孩子，可曾長大？

夏夜，樹影，月光，長大了的孩子，消失了的老祖母。只有一把顫巍巍的搖椅，歲月在咯吱咯吱的搖晃中，一點點逝去，沉淀下凄美的傳說。

《詩經·小雅·大東》篇，就記載了牛郎織女的故事：

維天有漢，監爾有光。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報成章，睆彼牽女，不以抱箱。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有捄天畢，載施之行。

由此可見，這個故事流傳的年代有多么久遠。

天上寂寞無聊的仙女，跑到人間的河里來洗澡。翩翩然如飛云墜地，婷婷立似牡丹乍開。漫說是個小小的放牛娃，就是那綺羅叢中的皇帝，估計也會流三尺口水。所以，小牛郎偷偷藏起了最小那個仙女的紅裙子。

好不厚道的小男人啊，居然跑去偷偷看人家洗澡，看了還不算，居然偷了人家的衣服，威脅說：如果你不嫁給我，我就不給你衣服！

織女迫于無奈，嫁到人間，從此，夫妻恩愛，男耕女織。

據任昉《述異記》：織女乃天帝之子，一年到頭忙于織布，十分辛苦，天帝憐其獨處，將她嫁給河西的牽牛。他們婚后貪歡廢織，天帝發怒，仍將織女遣歸河東，只讓他們每年相會一次。

無論是惡婆婆還是岳父，反正中國古代的家長基本很變態，看不得小兩口恩愛纏綿。

皇帝的女兒尚且驕縱奢侈，難道玉帝的女兒還要忙于織布嗎？她沒嫁牛郎時又沒犯過什么錯，何苦受這苦役的懲罰？

一直不認為牛郎織女是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更大程度上，這只是一個凄美的傳說。

美在神秘和悲劇色彩，至于牛郎和織女兩個人的愛情，一直是模糊的，沒有清晰的脈絡。

天仙配里講愛情，有你挑水來我澆園，我織布來你耕田，這樣煙火夫妻的普通生活。可是，牛郎織女就籠統多了，一頭神牛，兩個孩子，瓜田李下都沒有。

夫妻恩愛，男耕女織。八個字，便概括了所有的恩愛片段，然后，王母娘娘便氣勢洶洶地來了。

以牛郎織女做題材的詩詞非常多。其中，感嘆離愁別怨的，占大多數。離愁別怨，李清照寫得最好：

草際鳴蟄，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下愁濃。云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鶴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若是新巧經典，秦少游為冠：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但是，如果說寫得最美的，應該就是這首《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連續的疊字，如燕子掠過水面，撩動著清波蕩出一層層暈染，在心湖上開了一朵清麗的花。美人，美景，美態，憂思。

暗香清冷，冷冽襲人。

金庸干脆將盈盈做了魔教俠女的名字。

看《笑傲江湖》中，他對任盈盈美態的描寫：那竹簾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沖只隱隱約約地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再看水中倒影時，見到那姑娘的半邊臉蛋，眼睛緊閉，睫毛甚長，雖然倒影瞧不清楚，但顯然容貌秀麗絕倫，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只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發，像是回到了童年。

黛玉有句話：口齒噙香。讀這些文字，難免不含香。

盈盈一水，脈脈無言。多少情思繞心間。

卻情思不得見。一彎淺水，兩蹙愁眉。隔斷他們的，真的是這小小的、清涼的一彎水，還是沉甸甸的現實？

幾千年了，她在這一頭巧手織布，五彩云霞翩然環繞。淚水像雨點一樣打在清涼的河面上。更讓人難過的是，她能一直看見他，張望，焦慮，無奈，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懷抱空空，心也空空。

其實，秦少游是在自欺欺人啊。兩情若是久長，誰不想朝朝暮暮。遍尋世間無奈，唯有相思最難挨。

四大民間愛情故事。《天仙配》尚算美滿，《白蛇傳》白蛇下場凄慘，《孟姜女》亦是投江的命運，唯有《牛郎織女》，惹盡男子相思。

相思淚，相思累。織女相思是眼淚，牛郎相思是心累。

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電視紀錄片，一個大山深處的女人，有機會走出去，到大城市去做節目。當攝制組的車開進市區，在電視臺的大樓下，女人走下來，注視著滿街的車輛如織，光影琉璃，突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直哭得心神俱裂。旁人不解來問，她斷斷續續回答：“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世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能在這里生活，死我也愿意了。”

從此后，這個女人真的就沒有再回去過，舍棄了原本說不上幸福但絕對平靜的家，執意留在了城市里，撿垃圾，打零工，一個家庭零散……女人癡迷的那個城市，是西安。

人，都有見識更豐富事物的權利，都有得到最好愛情的憧憬。難道見識更高處的風景，歷練一下人生，提升一下品位不好嗎？當然好，可關鍵是，這個機會是一輩子，并且你有能力和條件來支撐它，否則，便是毀滅。不如沒有遇見，沒有愛過。

三島由紀夫有本小說《肉體學校》，講的也是這樣一個故事。男主人公負了情，被出身高貴的女主人公報復，將他趕出了家門，這果然是最惡毒的報復。幾年后再在街上相見，這個出身卑微的情人已經落魄到不堪的地步，與乞丐無異。他已經見識過超過自身的一切美好，然后再突然回到原點，這個落差，是很難承受的，所以，他就一任自己落魄了下去，最終毀了自己的人生。

人，可以從失愛的陰影里走出來，卻很難從曾經更好、更豐富的更濃烈的人生氛圍里走出來。

所以，牛郎情愿千年佇立，望著心愛的女子在對岸受苦，看她美麗的身影，一天天淹沒在悲傷里。

常常想，若是可回頭，他會不會尋個凡間女子來愛。她沒有翩然的舞姿，沒有脫塵的容貌，不會用彩云織錦，也不曾似水柔情。

就是個鄉野女子，閑時織粗布，日日話桑麻，說不盡的紅塵苦短，嘆不完的煙火生計。

他會不會，更輕松一點？她會不會，少流一點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