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家南寺
郁郁秋梧動晚煙,一庭風露覺秋偏。
眼中高岸移深谷,愁里殘陽更亂蟬。
去國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記當年。
白頭來往人間遍,依舊僧窗借榻眠。
詩人出生七月,就過繼給叔父元格,外家當指叔母張氏的娘家。詩題“外家南寺”下,詩人自注云:“在至孝社,予兒時讀書處也。”清施國祁《遺山詩注》據《舊唐書·張道源傳》“張道源,并州祁縣人,以孝聞,縣令改其居為復禮鄉至孝里”的記載,推測“先生(指元好問),母張夫人,或即其裔耶?”又,清道光刊《陽曲縣志》卷二載:“陽曲縣,東北六十里有至孝都中社村。”則其孫家南寺可能在祁縣(今屬山西)或陽曲(今屬山西)。詩人童年在那里讀書,留下了難忘的記憶。但是,“并州一別三千里,滄海橫流二十年”(《初挈家還讀書山雜詩四首》),當他經歷人世滄桑和家國破亡之后重訪故地,追憶兒時情景時,不禁“獨惟我輩人,興懷念今昔”(《九日讀書山用陶詩“露凄暄風息,氣清天曠明”為韻賦十詩》),援筆寫下了這首感慨悲涼的詩篇。
前二聯狀寫外家南寺的深秋暮景,景中寓情。
“郁郁秋梧動晚煙,一庭風露覺秋偏。”首聯抑揚有致,渲染悲秋氛圍。時值秋日傍晚,高大挺拔的梧桐樹,伸展繁枝茂葉,不停地搖晃,舞動著一縷縷裊裊上升的炊煙。庭院內,秋風瑟瑟,秋露滴滴,詩人這才感覺到深秋已悄然來臨。梧桐在古人眼中是一種嘉美的奇樹。晉郭璞《梧桐贊》曰:“桐實嘉木,鳳凰所棲。爰伐琴瑟,八音克諧。”齊謝眺《游東堂詠桐詩》說它“高枝百丈余,枝生既婀娜,葉落更扶疏”。一個“動”字,給梧桐樹注入了生機,仿佛是它在傍晚時分當空舞動著輕裊的炊煙。秋日梧桐的繁盛豐茂,在視覺上給人一種錯覺,使詩人未能強烈意識到秋色的浸染;只是滿院的風露,才從觸覺上使詩人真切感受到濃重的秋意。前揚后抑,頓挫有致。這兩句不避重復,連用兩個“秋”字,濃濃地釀造了“悲哉秋之為氣也”的氣氛。
“眼中高岸移深谷,愁里殘陽更亂蟬。”頷聯虛實相參,傳寫故國哀思。“高岸移深谷”化用《詩經·小雅·十月之交》“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句意??。眼中看到的是離岸崩陷,變成洼地,深谷填塞,反成山陵。詩人用自然界地理上高下易位的變化,比喻世事發生巨大變化,這里指國破家亡。滄桑之感與悲愴之情,使詩人久久陷在深重的憂愁里。而西墜的殘陽,亂噪的寒蟬,又添愁助恨,使詩人更加心煩意亂。這里,“高岸”、“深谷”并非“眼中”既見的實有之景,而是詩人拈來比喻的虛擬之物;“殘陽”、“亂蟬”是“眼中”具象的實有之景,詩人卻將它們置于抽象的“愁里”。筆姿虛實互生,更增沉郁之情和頓挫之致。
后二聯抒發國破家亡的感慨,議論警醒。
“去國衣冠有今日,外家梨栗憶當年。”頸聯今昔對比,喟嘆滄桑巨變。去國,故國,指已覆滅的金朝。衣冠,士大夫、官紳。梨栗,出自晉陶淵明《責子》詩:“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后用以概括童年生活。元氏家族幾代為官。曾祖做過北宋的隰州團練使,祖父為金朝的柔服丞,父隱居不仕,叔父格屢任縣令,詩人官至尚書省左司員外郎,可謂“世代衣冠”。然而,金亡后,“家亡國破此身留”(《送仲希兼簡大方》),他淪為階下囚、亡國奴,自此,他抱定“今是中原一布衣”(《為鄧人作詩》)、“衰年那與世相關”(《乙卯端陽日感懷》)的生活宗旨,成為金朝遺民。從昔日的“世代衣冠”到今日的“中原一布衣”,他有多少故國盛衰興亡的感嘆啊。他回到兒時讀書的外家南寺時,人已垂垂老矣,物是人非,怎不追憶當年那尋梨覓栗的生活情景!從“衣冠”到“布衣”,地位懸殊,從少年到白頭,歲月漫長,時空的強烈對比呈示詩人內心巨大的愴痛。
“白頭來往人間遍,依舊僧窗借榻眠。”尾聯撫事興嘆,同首人生歷程。詩人從外家南寺“僧窗借榻眠”,開始讀書生涯,輾轉二十多年后,又回到外家南寺,“依舊僧窗借榻眠”。人生仿佛畫了一個圓圈,一切重又回復原樣。只是詩人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一位匆匆過客,經歷了人世間各種變遷,參透了人生真諦,如今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翁。平平的敘述,卻蘊含著深沉的身世感嘆和深邃的歷史內涵。“依舊”二字看似等閑,萬不可輕輕放過:以前是金廷臣民,現在金廷雖亡,自己“依舊”不改忠于金廷的初衷。這二字正體現了他矢志不仕的民族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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