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方忠
似醒似睡,緩緩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須繚繞,葉掌撫抱
哪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喂了又喂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白酪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鐘整個大陸的愛在一只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踏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輾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跡難信
猶帶著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著,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尺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里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余光中
余光中是臺灣現代派的著名詩人,但他與許多現代派詩人不同,不贊成泯滅民族的傳統于歐風美雨之中,反對所謂的“橫的移植”;相反地,他對民族傳統文化充滿追慕敬仰之情。這集中地表現在他對珍藏在故宮博物院的一件白玉雕成的苦瓜的詠嘆上。這首以“白玉苦瓜”題名的詩作,以其縱橫的情思,深沉的情調,精巧的結構,轟動臺灣詩壇,被稱為“不朽的盛事”。
全詩分為四個層次,起承轉合,構成一個完整的情思過程。起眼在一個“醒”字,寫苦瓜從“千年的大寐”中醒來,一開始便寫苦瓜的現代。接著便把苦瓜放到更近處,寫出詩人佇立在苦瓜前的直接感受:苦瓜的“清瑩”、“圓膩”、“新鮮”,使讀者對苦瓜的形狀、色調、亮度等產生鮮明的印象。這是詩的承點。然后轉向遠處,放筆縱寫苦瓜的過去,通過想象寫出苦瓜的來歷、身世,描繪出苦瓜的過去之“苦”。最后把它推向未來,寫苦瓜由過去的“苦”,現代的“熟”渡向未來永恒的“甘”,這是全詩的“合”。以上便是這首詩的基本結構。在這個結構中,詩人運用豐富的想象,將感覺與幻覺、實寫與虛寫相結合,融詠物、抒情、言志于一體,通過對苦瓜的描繪和歌詠,表現出深刻的主題和濃重的情愫。“白玉苦瓜”是一個蘊藏著深邃的象征意義的意象。中華民族用奶液喂養著這只苦瓜,“鐘整個大地的愛在一只苦瓜”。它是“苦”命的,經歷了無數次的磨難和不幸,侵略者的“皮靴踩過,馬蹄踏過/重噸戰車的履帶輾過”。在飽經憂患后它終于成熟了,苦到盡頭,“成果而甘”,被珍藏著,奉為國寶。它成了我們民族傳統文化的象征。詩人滿懷熱情地贊美著苦瓜“不朽”,從而抒發了自己對民族傳統文化的無限熱愛。在這里,詩人把苦瓜寫活了,說它“不斷向外膨脹”,“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不說“有著”,而說“翹著”,具有鮮明的動作性,苦瓜的形象便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余光中是在新月派的影響下走上詩壇的,注重向古典詩歌學習,尤其在與全盤西化論者展開激烈論戰之后,他擺脫了虛無和晦澀,向民族優秀詩歌傳統回歸。《白玉苦瓜》就是一首格律嚴整,音節鏗鏘的成功之作。它以不疾不徐的節奏,緩緩道出詩人的獨特感受和作品的深邃主題。象這樣情思雋永,意味深長,描寫精細,天然渾成的格律詩,在中國新詩史上是不多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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