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與作者的境遇
孟子說,“知人論世”。了解作者,對于了解作品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因為詩詞的內容不是抽象的,它從生活中來,總是和作者的社會地位、處境和遭遇緊密相關。厲以寧以幾首思念親人或自傷自悲題材的詩詞,說明即使是同一主題的詩詞,因詩人的地位和遭遇不同,其詩詞也具有不同的傾向和風格。如:
七律·錦瑟
(唐)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關于李商隱這首詩的確切含義,爭議頗多,至今沒有定論。清代學者朱彝尊曾明確地說“此悼亡詩也”,同是清朝的何焯則說“此篇乃自傷之詞”,認為李商隱寄托的是一種“美人遲暮”、懷才不遇的感懷。但無論是否悼亡,終身失意的李商隱借用迷離恍惚的詞眼,寄托的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失落和惘然。
再如蘇軾的《江城子》: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是蘇軾為紀念他的妻子王弗而作的。蘇軾19歲與她結婚,夫妻恩愛,相敬如賓,但不料10年后王弗亡故,葬于蘇軾家鄉的祖塋。蘇軾對她有永不能忘的深摯感情,且自己又因政治斗爭失意,被發配到山東密州做地方官,因此作品充滿了抑郁的情緒,不但表達了生死兩隔的痛楚,也描述了詩人寂寥落魄的生涯。
減字木蘭花·題雄州驛
(宋)蔣興祖女
朝云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
飛鴻過也,萬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蔣興祖為宋陽武令,抗金時犧牲,其妻子、兒子也都殉難。其女被金兵擄去,途經河北雄關,在驛中題詞如上。這是一首感人至深的詞。
聲聲慢
(宋)李清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出身于官宦家庭,18歲與丈夫趙明誠結婚,趙明誠任地方官,對金石學頗有研究。婚后,夫婦兩人詩詞酬唱,情投意合。不料靖康之難后,李清照連續遭遇了國破、家亡、夫死的打擊,過著流亡漂泊的生活,晚年孤苦無依,消極、愁苦、絕望。厲以寧認為,她的這首《聲聲慢》,雖然不一定是專門悼念死去丈夫的詞,但思念亡夫和自悲身世卻是不言自明的。這首詞的哀怨反映了她在社會地位急劇變化、家庭淪落之后的愁思。
釵頭鳳
(宋)陸游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早年娶表妹唐琬為妻,伉儷相得,感情甚篤。但是唐琬卻不被陸游的母親所容,最后強令陸游休了唐琬。陸游另娶,唐琬改嫁。數年后二人偶然相遇于紹興沈園,唐琬遣人以酒肴相贈,以示心意。陸游悵然良久,于是在沈園園壁上題寫了這首《釵頭風》。這首詞感情真摯,盡管不是悼亡詞,卻是他對婚姻所遭受的蠻橫外力拆散進行的控訴。傳說唐琬以同調相和:
釵頭鳳
(宋)唐琬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沈園相見后不久,唐琬因抑郁成疾與世長辭。陸游75歲時,重游沈園,這時唐琬已經去世40多年。物是人非,自己也幾度飄零,但最終壯志難酬,無限感慨之下,寫出了著名的《沈園》:
七絕·沈園
(宋)陸游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釵頭鳳》寫于詩人年輕氣盛之時,所以流露的多是不滿,節奏急迫、著筆有力,胸中的遺憾和憤懣似乎就要噴薄欲出。《沈園》二首則將哀悼前妻的痛楚和自己的孤寂晚景兩相對照,于是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情感的流露較年少時來得含蓄緩慢,卻也更顯得真摯和深厚。
又隔了六年,陸游已經81歲了,他懷念去世的前妻唐琬,又寫下了兩首七絕,更顯得凄涼。
七絕·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
(宋)陸游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再看唐朝元稹的著名悼亡詩《遣悲懷》:
七絕·遣悲懷
(唐)元稹
其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其二
昔時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其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三首詩是元稹懷念妻子韋叢的作品。韋氏20歲時嫁給元稹,那時元稹地位尚低,沒有功名利祿,可謂“貧賤夫妻百事哀”,但二人恩愛有加,度過了七年艱苦卻幸福的生活。七年后,元稹當上了監察御史分司東都,韋氏卻不幸去世。元稹十分悲痛,寫下了千古傳誦的《遣悲懷》三首。
厲以寧以上面這些詩詞為例,說明了詩詞內容與作者的經歷和思想感情有密切的關系,厲以寧還指出,這種關系在“元夕”題材的詞作中也能反映出來。“元夕”是宋朝詞人的一個題材,反映了當時燈節的盛況,記錄了當時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但是,由于作者本身的社會地位、思想、經歷和感受各不相同,對同一題材,也有不同的藝術表現方式。李清照的《永遇樂》就是一例。
永遇樂
(宋)李清照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這首詞以漂泊異鄉的凄涼,對比當年的“中州盛日”,形成了強烈的今昔對比,既反映了作者自身動蕩不安的晚年,又反映了國祚不永的時代變遷。
下面這首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也是寫“元夕”的,反映了他在政治上受排擠之后尋求寄托的表現:
青玉案·元夕
(宋)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將熱鬧繁華的燈節盛況,與作者自身的寂寞蕭索做了對比,同時用“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表達了作者自甘寂寞的胸懷。
一生作為布衣、清客的姜夔,在《鷓鴣天》中感嘆了他個人的飄零困頓,只有乘在肩上的小女兒相隨做伴:
鷓鴣天
正月十一日觀燈
(宋)姜夔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游人緩緩歸。
這首詞描寫的重點同樣不是節日的繁華,而是作者漂泊江湖的寂寞之感和舊情難覓的懷舊之情,是以冷筆寫熱情、以樂景襯哀情。
慘遭亡國之痛、元初隱居不仕的劉辰翁,在《憶秦娥》中把國家命運和個人身世結合起來,無限凄涼。
憶秦娥
(宋)劉辰翁
燒燈節,朝京道上風和雪。風和雪,江山如舊,朝京人絕。
百年短短興亡別,與君猶對當時月。當時月,照人燭淚,照人梅發。
總之,即使是同樣的題材、同樣的環境,由于詩人的經歷、心情和地位不同,詩詞的韻味也會有所差異,我們欣賞詩詞的時候應該將這些作為背景來考慮,這樣才會更加深刻地理解詩詞表達的感情。
厲以寧在讀書筆記中還寫道:“一個人,即使后來地位改變了,生活方式與過去截然不同了,但仍有可能無法忘情于過去,這種情況在僧仲殊的詞中充分表露出來。”這里提到的僧仲殊,就是北宋進士張揮。前面曾提到過他的《南柯子》(十里青山遠)。張揮棄家為僧,漂泊天涯后,在詞中仍未忘情于過去。例如他的《柳梢青·吳中》:
柳梢青·吳中
(宋)仲殊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雨后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秋千,墻頭紅粉,深院誰家。
厲以寧在1955年曾寫過一首七絕《重讀僧仲殊詞》:
七絕·重讀僧仲殊詞
厲以寧
寂寞春歸落梨花,小舟漂泊到天涯。
此身再不閑愁念,卻記墻頭深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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