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九劍
[唐]白居易
歐冶子死千年后,精靈暗授張鴉九。鴉九鑄劍吳山中,天與日時神借功。金鐵騰精火翻焰,踴躍求為鏌铘劍。劍成未試十馀年,有客持金買一觀。誰知閉匣長思用,三尺青蛇不肯蟠。客有心,劍無口,客代劍言告鴉九。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鐘可刜。不如持我決浮云,無令漫漫蔽白日。為君使無私之光及萬物,蟄蟲昭蘇萌草出。
關于“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夸我鐘可刜”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以上兩句,意思是不要認為大材小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8頁)
按:王先生此注,似未得要領。這兩句詩,其實是作者化身為“客”,代神劍對鑄劍的大匠說:您不要夸耀我如何鋒利,鋒利得能夠劈開玉石,截斷銅鐘。意思是說:倘若就這樣使用我的鋒利,來做一些沒有什么意義的事,那可不是我的志愿。下文即進一步申述:不如用我來揮斷天上的浮云,不讓它們遮蔽太陽!這是詩中常見的比喻,表達了作者宏大的政治抱負:愿作忠直之臣,掃除朝中那些蒙蔽君上的奸邪勢力。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唐]白居易
江從西南來,浩浩無旦夕。
長波逐若瀉,連山鑿如劈。
千年不壅潰,萬里無墊溺。
不爾民為魚,大哉禹之績。
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
胡為不訖功,馀水斯委積。
洞庭與青草,大小兩相敵。
混合萬丈深,淼茫千里白。
每歲秋夏時,浩大吞七澤。
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
我今尚嗟嘆,禹豈不愛惜。
邈未究其由,想古觀遺跡。
疑此苗人頑,恃險不終役。
帝亦無奈何,留患與今昔。
水流天地內,如身有血脈。
滯則為疽疣,治之在針石。
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劍,重來親指畫。
疏流似剪紙,決壅同裂帛。
滲作膏腴田,踏平魚鱉宅。
龍宮變閭里,水府生禾麥。
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關于“導岷既艱遠,距海無咫尺。胡為不訖功,馀水斯委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距海句]《書·皋陶謨》
(偽古文《尚書》析為《益稷》):‘予決九川,距四海。’注:‘距,至也。’此句意為,導江至湖南,即將到海。因長江上游在山區,工程艱巨;下游多平原,比較省工。”又注曰:“[斯委積]斯,從此;委積,渟蓄積聚。”(同上,第229頁)
按:這四句是說:大禹治水,疏導蜀地的岷江,直至湖南的洞庭湖,這么艱巨的工程,這么遙遠的路程,都完成了;而從這里到大海,已經沒有多遠
(“無咫尺”是夸張的說法),他為什么不治理徹底,將江水全部引入大海,卻讓多馀的江水滯留蓄積在此,形成偌大一個洞庭湖呢?
“斯”,這里當訓“此”。即“此處”,指洞庭湖所在地區。
關于“水族窟穴多,農人土地窄……滲作膏腴田,
踏平魚鱉宅。龍宮變閭里,水府生禾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以上凡言水族、魚鱉,及此言龍宮、水府,皆借喻藩鎮割據勢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30頁)
按:王先生此說求之過甚,詳見下文筆者按語。
關于“坐添百萬戶,書我司徒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坐添二句]坐添,平添;因此增加百萬戶。據《唐會要》八四“戶口數”條:‘
(德宗)建中元年十二月,定天下兩稅,戶凡三百八十萬五千七十六。
(憲宗)元和戶二百四十七萬三千九百六十三。’憲宗時戶口數比德宗初年銳減一百多萬,是由于藩鎮割據和叛亂的結果。其后淮西亂平,其他藩鎮亦相率納款,唐朝得以在這樣的政治條件下清出漏戶,故穆宗長慶間戶口數又為三百九十四萬四千九百五十九,和德宗建中初年情況差不多。則知白氏‘坐添百萬戶’之句,絕非徒托空言。”(同上,第230頁)
又說曰:“唐自元和十二年十月,裴度、李愬平淮西;至十四年,李師道為劉悟所殺,淄青鎮平;成德鎮王承宗恐懼,請以二子入質,并獻德、棣二州,輸租稅,請派官,求免死。至此,從天寶亂后所形成的藩鎮割據局面,算是表面結束。而實際上河北各方的割據勢力,仍未徹底鏟除。卻在‘稱臣納款’的名義下,暗中保持下來。因此,過去歷史家所宣揚的憲宗中興大業,實多溢美。至元和十五年,西南桂管、容管又有少數民族黃少卿的舉事,西北鹽州有吐蕃節度論三摩等的入侵;穆宗長慶元年七月,朱克融又反于幽州,王庭湊反于成德,河北再度陷入混亂局面。白氏此詩,蓋深感于淮西亂平之后,朝廷應勵精圖治,整軍經武,名副其實地完成統一大業,以免功虧一簣,半途而廢。后來形勢,果如白氏所慮。”(同上,第230頁)
按:細讀白居易此詩,可知他由今四川沿江東下,至今湖南洞庭湖口,緬懷上古大禹治水的功績,又對其治水之功不夠徹底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詩人認為,當初大禹應將長江之水完全疏導至大海,不該讓它在中游滯留,蓄積為洞庭湖與青草湖,以致而今每年夏秋水量大時,湖水泛濫成災,淹沒周邊農田。繼而他又猜想:連我這樣的凡人都能看出問題,大禹是圣人,豈能出此下策?或許是因為當時據有此地的苗人不開化,不肯按照大禹的規劃來完成治水的任務,大禹也拿他們沒有辦法,這才留下千古后患的吧?最后,他希望大禹復生,來當大唐朝水利事務的主管官
(這是詩的語言,其實是希望大唐朝水利事務的主管官能繼續完成大禹未竟的事業),將洞庭、青草等湖泊里的水,統統疏導入海。這樣,湖澤便能涸為良田,國家將平添百萬農戶!
詩人的議論是否正確,設想是否可行,那是另一回事,這里不予探討。至少,他是從國家和人民利益的立場與視角來看問題的,這反映了他的淑世情懷,應該給予充分的贊揚。讀此詩,抉發其思想光輝,只此足矣。無端牽扯到當時中央王朝與藩鎮割據勢力的斗爭,似有主觀附會之嫌。
要之,此詩的寫作手法是“賦”,即直言其事;而非“比興”,即言在此而意在彼。
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
[唐]白居易
太原一男子,自顧庸且鄙。
老逢不次恩,洗拔出泥滓。
既居可言地,愿助朝廷理。
伏閣三上章,戇愚不稱旨。
圣人存大體,優貸容不死。
鳳詔停舍人,魚書除刺史。
置懷齊寵辱,委順隨行止。
我自得此心,于茲十年矣。
馀杭乃名郡,郡郭臨江汜。
已想海門山,潮聲來入耳。
昔予貞元末,羈旅曾游此。
甚覺太守尊,亦諳魚酒美。
因生江海興,每羨滄浪水。
尚擬拂衣行,況今兼祿仕。
青山峰巒接,白日煙塵起。
東道既不通,改轅遂南指。
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里。
聞有賢主人,而多好山水。
是行頗為愜,所歷良可紀。
策馬渡藍溪,勝游從此始。
關于“委順隨行止”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行止,語本《孟子·梁惠王》:‘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意思是說進退聽命于人,失去自主。”(同上,第235頁)
按:“行止”是古漢語常用詞,本義為“行走與停止”,引申則有泛指舉動之義。僅據此二字,并不能斷定它是用《孟子》。要讀懂白居易詩此句,還應注意“委順”與“隨”等字詞,使全句文意豁然貫通。
“委順”,語出《莊子·知北游》曰:“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
“隨行止”,可參看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三二〇《鬼》五《王彪之》曰:“晉王彪之年少未官,嘗獨坐齋中。前有竹,忽聞有嘆聲。彪之惕然怪似其母,因往看之。見母,衣服如昔。彪之跪拜歔欷。母曰:‘汝方有奇厄,自今以去,當日見白狗,若能東行出千里,三年然后得免災。’忽不復見。彪之悲悵達旦。既明,獨見一白狗,恒隨行止,便經營行裝,將往會稽。及出千里外,所見便蕭然都盡。過三年乃歸,復還先齋住。忽聞前聲,往見母如先,謂從吾,故來慶汝,汝自今以后年逾八十,位班臺司。皆如母言。”(出《幽明錄》)《幽明錄》,南朝宋劉義慶等編撰。此段文字中的“隨行止”,即跟隨他人,他人走到哪里,我亦跟到哪里。
要之,白詩此句是說自己的一切行動都服從天命,隨遇而安。
關于“聞有賢主人”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賢主人]原州主,指前任杭州刺史元藇。藇于元和十五年,繼嚴休復為刺史。《唐語林》二以白氏的前任為嚴休復者,非是。”(同上,第236頁)
按:白居易到杭州,是去做刺史,不是去做客。因此,“賢主人”輪不著前任杭州刺史來當。他此行是從京城長安出發,而作此詩時,才走到“藍溪”。清和珅等《大清一統志》卷一七八《西安府·山川》曰:“藍溪水,在藍田縣東南。”也就是說,他還在長安的郊縣。故詩中寫道:“自秦窮楚越,浩蕩五千里。聞有賢主人,而多好山水。是行頗為愜,所歷良可紀。策馬渡藍溪,勝游從此始。”大意是說:由“秦”(今陜西)經“楚”(此指今長江流域)而至“越”(今浙江),路途有五千里之遙。聽說這一路上既有熱情待客的地方長官(“賢主人”),且多好山好水,因而這次旅行一定很愜意,大可寫詩撰文來記錄。鞭馬渡過藍溪,美好的游歷就此開始啦!
春題湖上
[唐]白居易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關于“一半勾留是此湖”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勾留]即流連或停留。”(同上,第246頁)
按:“勾留”一詞,《白氏長慶集》中凡四見。除本篇外,卷一八《春江》詩曰:“鶯聲誘引來花下,草色勾留坐水邊。”又卷二〇《花樓望雪命宴賦詩》曰:“冰鋪湖水銀為面。風卷汀沙玉作堆。絆惹舞人春艷曳,勾留醉客夜徘徊。”又卷二五《憶廬山舊隱及洛下新居》詩曰:“形骸俛班行內,骨肉勾留俸祿中。無奈攀緣隨手長,亦知恩愛到頭空。”可見“勾留”是及物動詞,義為勾引人留下。此詩所謂“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是說:我之所以未能拋舍杭州而離去,有一半原因是被西湖勾引留下。全詩將那本沒有生命、沒有主觀意志的西湖寫得美麗而多情,故妙。若按王先生所注,以“勾留”為不及物動詞,則此句即直說我流連、停留在西湖,便無詩意,淡乎寡味了。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上一篇: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七)
下一篇: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