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興①（八首選二）

杜甫

【導讀】

《秋興》八首是杜甫五十五歲羈留夔州的作品，八首是一個藝術整體。這組詩以身居巫峽的“我”為核心，以心系故國家園為貫串的線索，織成縱橫的抒情網絡，展開翻騰起伏的憂思。跳躍性雖大，但首尾呼應，章法嚴謹，格律精工，抒情深摯，體現了詩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所選“其一”是組詩的序曲，通過對巫山巫峽秋聲秋色的形象描繪，烘托出陰沉蕭森、動蕩不安的環境氣氛，既吐露了詩人晚年深切的鄉愁，又寄寓了傷國傷時的郁憤。“其四”是組詩的前后過渡，通過對今非昔比的感慨，表達了詩人處處“潛悲辛”的深沉苦悶。

其一

名句：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原詩】

玉露凋傷楓樹林②，巫山巫峽氣蕭森③。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④。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⑤。

寒衣處處催刀尺⑥，白帝城高急暮砧⑦。

【注釋】

①秋興：因秋而起興。②玉露：秋天的霜露，因其白，故以玉喻之。③“巫山”句：《水經注·江水》：“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峰，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巫山：在今重慶市境內。巫峽：長江流經巫山一段稱巫峽。④塞上：指巫山。塞：關隘險要之處。⑤孤舟一系：猶言孤舟長系，意思是自己回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條小船上了。⑥催刀尺：指趕制新衣。刀尺：剪刀與尺子，縫制冬衣的工具。⑦白帝城：在夔州城東之白帝山上。砧：搗衣石，此指搗衣聲。

【譯詩】

寒霜染盡楓樹林使人感到秋意凄涼，

巫峽內呈現出一派蕭條陰森的氣象。

江中那奔涌的波濤好像卷上了空中，

隘口處低垂的風云幾乎壓到了地上。

眼前的菊花已兩度開放似掛著眼淚，

江邊孤舟維系著對故鄉長久的思量。

人們紛紛用刀尺趕制著過冬的衣裳，

高高的白帝城四處傳來搗衣的聲響。

【賞析】

這首詩是《秋興》八首中的第一首。詩的首聯開門見山，直寫秋景。“玉露（白露）”、“楓樹林”、“氣蕭森”點明秋興之依托，因秋景而起興，而感懷。頷聯“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使用“寓意于象”的手法，表面寫的是巫峽險惡的環境，實則暗指時局的動蕩，點明作者身在巫峽，心想京城，由近及遠排比類推，氣勢十分雄壯。“波浪”在下而說“兼天”，“風云”在天而說接地，用相反相成的語句，極力描繪了秋季陰暗蕭森的景致，襯托出作者低沉的心境。頸聯“叢菊兩開他日淚”點出滯留夔州已有兩年，眼看菊花兩度開放，幽思不已，淚如泉涌。“孤舟一系故園心”說明作者漂泊在外，有家難歸，寄身孤舟。對故園的思念，都寄托在一葉孤舟上。這里，“孤舟”成為作者漂泊流浪的意象物。尾聯“催刀尺”、“急暮砧”這兩個聲動相連的詞組作鋪張，把作者想回家的焦急心情進一步烘托出來。

全詩以融情之筆寫景，以融景之筆寫情，把詩人自己的人生體驗融入景物的描寫中，做到了情景交融，意境動人。同時抓住生活細節來表達思鄉之情，如“催刀尺”、“急暮砧”，一是所見，一是所聞，均能觸動游子的鄉思。此外，語言凝練概括，表現力強。詩中用字處處對仗而雙關，“波浪”、“風云”、“兩開”、“一系”、“催”、“急”等，有情有景，有聲有色，忽近忽遠，忽高忽低，猶如巫峽之水，時而盤旋回落，時而奔騰向前，與杜甫自己的澎湃思潮匯合在一起，詩意十分纏綿感人。

其四

名句：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原詩】

聞道長安似弈棋①，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②。

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③。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④。

【注釋】

①弈棋：比喻權力爭奪不停，局勢變化不定。②這兩句說新貴代替了舊貴。③這兩句說回紇和吐蕃的侵凌。直北：指長安之北。當時京城北面有回紇的威脅。征西：指抵御吐蕃。吐蕃從西來。金鼓：鉦和鼓。羽書：征調軍隊的文書，上插鳥羽表示加急。金鼓振、羽書馳：言軍情緊張。④這兩句說身居秋江凄冷的夔州，情系長安舊居。魚龍寂寞：形容秋江冷，相傳龍類在秋季蟄伏水底。故國：指長安。平居：昔日所居之地。

【譯詩】

聽說長安的政局如弈棋般不斷變幻，

想起百年世事真使人不勝感慨悲傷。

先前王侯的豪宅府第已換了新主人，

朝中的文臣武將也同過去完全兩樣。

北面的關山突燃戰事擂響金鼓陣陣，

西面的邊境軍情緊迫羽書頻頻飛傳。

身居寂寞的秋江真如魚龍般的凄冷，

怎能不時時思念起平日所居的長安。

【賞析】

全詩前四句傷朝局之變遷，后四句憂邊境之侵逼，最后歸結出“故國有思”的主題，章法井然，傷憂時世的凄切悲愴之情被抒發到了極致。

首聯以“聞道”一詞總領全詩，它表明詩人流落江湖仍時刻關注國政時局。以下的一系列感慨與傷悲，都從“聞道”生發出來。“弈棋”是一個貼切而令人心酸的比喻，它形象地表明國家的政治中心長安多年來權力爭奪不休、局勢變化不定的混亂狀態。“百年世事”從時間上來看包括遠事與近事。杜甫之“不勝悲”者，顯然主要在于近事，而寬指“百年”，感慨就更深沉。頷聯分筆描寫“似弈棋”而“不勝悲”的“世事”之第一個大的方面：政局人事多變，王侯宅第易為新主。頸聯再分寫“不勝悲”的另一個大的方面：外患嚴重，國家安全沒有保障。這里具體指回紇和吐蕃的交互侵凌。尾聯二句，將思緒從遙遠的長安拉回眼前的夔州，點明自己身居秋江凄冷的巴東，心系長安故園的本意。這里抒情意脈與前文一以貫之，并與組詩總題“秋興”呼應，感慨極深而包涵極廣，是詩人從夔州秋感過渡到故國之思的關鍵之作，被稱為《秋興》八首中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