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落日繡簾卷)【原文】
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①,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注〕 ①天籟:《莊子·齊物論》說:“女(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人籟”,謂簫管之音。“地籟”,謂穴竅之聲。
【鑒賞】
張懷民字偓佺,又字夢得,謫居黃州,坦然自適,在其宅西南長江邊筑亭,作為陶冶性情之所。蘇軾貶黃州后,與張心境相同。他不僅欣賞江邊的優美景致,而更欽佩張的氣度。所以,蘇軾為張的亭臺取名為“快哉亭”,并賦此詞相贈。時為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其后,蘇轍又寫《黃州快哉亭記》,極其生動地描繪了“快哉亭”周圍的山光水影,并把張懷民的處世精神,予以表述。因而,蘇轍這篇散文,便成為蘇軾這首詞的姊妹篇。
這首詞有其獨到的特色,它把寫景、抒情和議論熔為一爐,表現作者身處逆境,泰然處之,大氣凜然的精神世界,及其詞作雄奇奔放的風格。
作者描寫的對象,主要不在“快哉亭”本身,他的著眼點是“快哉亭”周圍的廣闊景象。開頭四句,先用實筆,描繪亭下江水與碧空相接,遠處夕陽與亭臺相映的優美圖景。詞人坐在快哉亭上,卷起錦繡的窗簾,看到亭臺和江面亭連水,水連空,水天一色的勝景。“知君為我新作”兩句,就亭著一染筆,點明亭主人和自己的親切關系,說自己知道你為接待我而特意建筑了這座亭臺。亭臺窗戶涂抹上青的和紅的油漆,色彩猶新。“濕”字形容油漆未干,頗為傳神。
“長記平山堂上”五句,是回憶鏡頭,又是現實描寫。作者用“長記”二字,喚起他曾在揚州平山堂所領略的“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那種若隱若現、若有若無,高遠空濛的江南山色的美好回憶。作者又以此比擬他在“快哉亭”上所目睹到的景致,這樣就把“快哉亭”與“平山堂”融為一體,構成一種優美獨特的意境。這種以憶景寫景的筆法,確實比較新穎別致,使人耳目為之一新。
詞人把快哉亭與平山堂融為一體,自然有其相互關連的因素。平山堂(在今江蘇揚州市瘦西湖蜀岡法靜寺內),是蘇軾老師歐陽修于宋仁宗慶歷年間修建,“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檐下”(王象之《輿地紀勝》),因此得名。其“壯麗為淮南第一”(葉夢得《避暑錄話》)。快哉亭位于長江之濱,其佳境勝景,可以與平山堂比肩。正如蘇轍所描繪的那樣:“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涌,風云開闔。晝則舟楫出沒于其前,夜則魚龍悲嘯于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黃州快哉亭記》)這正是蘇軾把快哉亭與平山堂融為一體的原因。“欹枕江南煙雨”,傳神寫照,極為生動形象,意謂詞人在平山堂上,欹枕斜躺著,觀賞江南空濛的山色、迷茫的雨景。值得注意的是,詞人為何對那消逝在煙雨迷茫中的“孤鴻”,如此記憶猶新、久久難以忘懷呢?聯系詞人身受貶斥,“杳杳沒孤鴻”句中所寄寓的感慨,也就不言而喻了。盡管詞人被貶謫黃州,但他能曠達超脫、怡然自得,陶醉在“山色有無中”的佳境之中。的確,這也是排除憂愁,解脫困境的絕妙辦法。“認得醉翁語”云云,是指歐陽修《朝中措》中“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兩句詞而言,意謂在晴日,站在平山堂前,就能領略江南山色空濛,時隱時現、若有若無的絕妙佳境。
上片是用虛實結合的筆法,描寫快哉亭下及其遠處的勝景。下片換頭以下五句,又用特寫鏡頭攝制亭前廣闊江面倏忽變化、濤瀾洶涌、風云開闔、動心駭目的壯觀。詞人并由此生發開來,抒發其江湖豪興和對待人生的見解。“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三句,寫眼前廣闊明凈的江面,清澈見底,碧綠的山峰,倒映在江水中,形成了一幅優美動人的平靜的山水畫卷。真是別具情趣,令人賞心悅目。然而,“忽然”兩句,寫一陣巨風,江面倏忽變化,濤瀾洶涌,風云開闔,一個漁翁駕著一葉小舟,在狂風巨浪中掀舞。又出現一種“動心駭目”的驚險鏡頭。但是,漁翁并不懼怕,他駕一葉扁舟在風頭浪尖上掀舞,卻習以為常。詞人看到,老漁翁與風浪搏斗的情景,順勢用大自然界的風來做話題,引出一段關于風的議論。戰國時代楚國蘭臺令宋玉寫了一篇《風賦》,寫宋玉等人陪同楚襄王游蘭臺之宮,忽然刮起風來,楚襄王披襟當風說:“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說:“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楚王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宋玉就向楚王解釋說:“大王之風”經過優美的園林宮室,帶著花草等香氣,才吹到身上,所以清清涼涼,治病解酒,“發明耳目,寧體便人”,就稱為“雄風”。“庶人之風”,起于窮巷之間,一路挾帶污濁腐穢之氣,吹到貧窮人家,使人精神凄慘,生病造熱,故稱之為“雌風”。顯然,宋玉分風為“雌”“雄”,諷諫楚王之意是很明顯的。妙在蘇軾故意挑剔宋玉的毛病,一本正經地引經據典,批評“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莊子·齊物論》中有關于天籟、地籟、人籟的議論。風者,“天籟”也,乃是大自然演奏的樂曲,把它分什么雌雄不是很可笑嗎?“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東坡說,正因為有一種浩然之氣充塞于天地之間,因而才有“千里快哉風”,因而也才有今天這座黃州快哉亭啊!顯然,東坡之嘲笑宋玉,讀者不能當真,不過是詞人酣筆豪情、借題發揮而已。“浩然氣”典出于《孟子·公孫丑上》,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東坡所謂“浩然氣”即由此而來,他從老漁翁與風浪的搏斗中,悟出了做人應當遵循的哲理:只要胸中有“一點浩然氣”(指正氣和節操),剛直不阿,坦然自適,在任何境遇中,就能處之泰然,如同領略“千里快哉風”那樣舒適快意。蘇軾這種豪邁的氣概,探索人生的精神,顯然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詞人與張懷民皆被貶黃州,他們能“不以謫為患”,“不以物傷性”,“自放山水之間”(《黃州快哉亭記》),相互勉勵,藐視邪惡,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下片在藝術構思和結構上,具有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的特點。換頭以下五句,寫江面的倏忽變化。先寫江平如鏡,緊接著,瞬息間突然濤瀾洶涌,可謂巨大變化也。但詞人并沒有繼續描寫江面上的風云開闔,漁翁與風浪搏斗的“動心駭目”的場面,他卻把筆鋒一轉,引用典故,就風的雌雄大發議論,去探索人生的哲理。最后陡然又用“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頓住,與“忽然浪起”兩句接應。這就使詞作在結構和情節上,隨著詞人的滾滾思潮,瞬息變化,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真猶如黃河九曲,驚濤萬里,令人目不暇給。
這首詞的特點,與一般寫景抒情詞迥然不同,它表現了以散文入詞,以議論入詞的特色。它的議論,又非同凡響,其中寄寓著對人生的探索,蘊含著深邃的哲理,因而“其精微超曠,真足以開拓心胸,推倒豪杰”(劉熙載《藝概·詩概》)。
字數:2824
作者:陸永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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